他想,徐小雨曾经流过的血、流过的泪,可比他们多得多了。 孙凤娇喜滋滋地端着献给冯圣君点心与供果从屋里出来。 阳光灿烈,满目血红。 她的宝贝儿子瘫软在血泊里,跟刚宰杀完的牛蛙一样,四肢兀自微微抽搐。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爆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瓜果点心滚落满地,被看热闹的人踩得汁水狼藉。 她跪倒在地上,不要脸面,也不要尊严,最绝望难看的姿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死死抓住每一个能抓住的人的脚,求求他们救救自己的儿子,儿子可是她的命呀! 温衍看着她,没有同情,只有疑惑。 她明明也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对徐小雨感同身受呢?她爱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就能对别人的孩子那么残忍呢? “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江暮漓平静道,“在我见过的所有生物中,人类是唯一会对同类进行大屠杀的动物。这颗星球上曾经存在别的人种,原人和尼安德特人,他们的末路都是被智人所灭绝。” 温衍说:“不同人种之间的战争,还能解释成为了生存要抢夺有限的资源。可徐凤娇还有叶美婷都和徐小雨一样,她们都是女性,都是母亲,也都曾为人女儿,她们不是敌人。” “但为什么她也好,叶美婷也好,都能毫无负罪感地迫害一个无辜的女孩?” “这也是人类最常见的缺陷之一。”江暮漓莞尔,“人类常常无法将自己和其他人作为同一种生物加以认识。他们很容易被这个世界的规则驯化,哪怕是不公平的、错误的规则。” “他们习惯用地域、社会、性别和家庭作为自己的第一属性,代价是抛弃自我。这样的人类,早就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 温衍看见,那些围观的人们开始质问起了阿禄师。就在前一刻,他们还将阿禄师奉若神明。 他们惊骇地问他,到底怎么一回事?邪祟不是已经消除了吗?那些阴庙不是都被推倒了吗?为什么还会在游神赛会这么神圣的场合发生这么可怕的事呢! 阿禄师也慌得不行,众人的话在耳朵眼里嗡嗡地炸。 神像的倒塌,在他坚不可摧的信仰上生生砸出几条裂缝。 莫慌,莫慌。他强行安慰自己,冯圣君阳刚无敌,无有敌手,不可战胜。 他赶紧起乩,请冯圣君上身。 很快,一股温暖正气从脊椎缓缓上升,稳固了他焦灼动摇的内心。 众人见阿禄师露出凛然威严的正义之态,也纷纷安下心来。 既然可以收拾那帮女鬼一次,那就能收拾第二次。 但见阿禄师俯身捡起冯圣君的斩妖剑,高高举起。 在正午烈日照耀下,那柄宝剑正闪动着无比炫目的光华,仿佛真有一股神力倾注在锋刃上。 而阿禄师矮小佝偻的身姿,也变得英武伟岸起来,一如冯圣君本尊。 众人瞧得一阵激动,目眩神迷,恨不得立刻跪下奉香。 然后,阿禄师转向抱着儿子痛哭流涕的文叔和孙凤娇,面无表情地朝他们刺了过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文叔和孙凤娇根本来不及闪避,就看见一点锐利的剑芒朝他们急掠而来。 文叔猛地把孙凤娇推到了自己前面。 孙凤娇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剑穿喉。 她捂住自己的脖子,鲜血泉涌,从指缝间泼流而出,染红了一大片衣襟。 她“啊啊”哑叫着,难以置信地瞪视着文叔。 这个男人,她的丈夫,几十年夫妻,她为他十月怀胎生下儿子,为他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她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奉献给了他们冯家。 可是为什么?临了到头,他要这么对自己? 她有那么多的疑问,可她的喉咙里溢满鲜血,堵住了所有的话语。 她再也不能说话了。 再也不能像从前对徐小雨那样,喋喋不休地说出那些刻毒的字眼,用贬低、辱骂和斥责,将一个善良可怜的女孩欺辱得遍体鳞伤。 她沉重地倒在地上,逐渐失焦的眼睛里,映照出尖叫逃窜的人们。 她伸出手,想抓住她的丈夫。 但文叔早就吓得跑没影儿了。 她倒在冯俊的尸体旁,和她儿子一样,死不瞑目。 温衍别开了头,眉头紧蹙。 不是因为怜悯,而是从阿禄师的身上,他感受到了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恶力量在作祟。 这股力量之前还没有太明目张胆,只是躲在暗处窥伺着一切。现在,它正越来越膨胀,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江暮漓牵过他的手,紧紧握住。 “我想不通这一切该怎么解释。衍衍,你有什么想法吗?” 温衍沉默片刻,很慢地点了点头。 他想到了悬崖下的那片深海,还有海中那只吞噬了无数个灵魂的怪物。 或许那里,才是祭典真正开始的地方。 昭昭天命,应许之地。 流鲜血与泪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最喜欢这种热闹的大场面了,吉祥如意,死人一地(狗头)
第37章 饿鬼生·其壹 阿禄师拖着斩妖剑,一步一步走到了镇子的另一边。 剑身上的血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红线。 这里的镇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他是在做施展某种特殊的法术,兴冲冲地围了上来。 有个男人奋力拨开人群,他正好有件麻烦事想求阿禄师帮忙。 “大师,我老婆上个月又堕了一个女胎,搞得我最近总觉得家里不干净,能否劳驾您上门帮我看看,是不是真有东西作祟……” 话音未落,阿禄师抬起手,当胸就是一剑。 “噗嗤!” 血雾喷洒,染红了道路两边的神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人群里炸开惊恐欲绝的尖叫,他们就像一群被秃鹫袭击的惊鸟,拥挤着,哭喊着,跌跌撞撞地四散奔逃。 文叔佝偻着身子,混迹在人堆里,死命咬着胳膊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此时此刻,他情愿自己变成一团屎壳郎滚的粪球,也不要让阿禄师发现他。 刚才,阿禄师跟阴魂不散的恶鬼一样,不紧不慢地跟了他一路。他跑啊跑,却怎么都甩不掉。 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莫过于原本最信任最依赖的人,摇身一变成为灭你满门还要索你性命的刽子手。这种巨大的落差,没有一个人能受得了。 文叔咧着嘴巴,边嚎边跑,混合着香灰的风直往嘴里灌。他已经跑得半条命快没了,但他还得继续跑。 透过刺痛的模糊泪眼,他看见前面走来了一支神轿队伍。 原来是碧海龙王在巡境。 碧海龙王也是痋南地区的广受供奉的神祇。 传说祂大义灭亲,斩杀自己亲生的龙女公主,剖出她的龙珠,赠予皇帝平定风浪,让商船和渔船得以平稳航行。其果敢无私的行径,令人们敬佩称颂至今。 而那个跟在神轿一旁的法师,大家都尊称他为龙爷,也是个神通不逊阿禄师的厉害人物。 文叔一见到龙爷,顿时如见救星,“嗷”的一嗓子就生扑了上去。 他涕泪横流,颠三倒四地跟龙爷哭诉了一通。龙爷往地上重重一顿画杆方天戟,粗声豪迈地安慰他,让他不要害怕,自己一定会想方设法保住他的性命。 文叔哭得泣不成声,抱着龙爷磕头如捣蒜。 “你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龙爷道。 “好、好好……我都听您的!” 文叔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碧海龙王的神轿队伍,生怕落下一步。 一路上,繁弦急管琮琮漱着涟漪,明明是庄严喜庆的巡神之乐,可文叔听在耳中,一颗心却在腔子里越颠越慌。 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幻听,但渐渐的,那乐声变得越来越扭曲,忽高忽低,忽而平缓忽而急促,一下子吊得高急尖锐,一下子又低沉得像哀鸣。 人间最平常的乐器,怎么可能演奏出如此阴森邪恶的声音? 文叔抹了一把冷汗。他忽然注意到,碧海龙王的神轿轿帘,是紧紧闭着的。就连有风吹过时,都无法将它掀动分毫。 游神赛会上可从来没有拉上轿帘隐藏神像的风俗,龙爷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法师更不可能犯下如此明显的失误。 那……会是什么原因呢? 藏在神轿里的真的是碧海龙王吗? 文叔强忍窒息,抬起手,颤抖着伸向轿帘。 “你在做什么?” 手腕被龙爷一把握住。 文叔打了个寒战,“没、没什么。” 龙爷笑了一下,“别做多余的事情,惹那位大人生气,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文叔连连点头,“是、是……” “啪嗒。” 有东西从他手腕上滴落下来。 一团透明的鼻涕样的黏液,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文叔一阵恶心,往衣服上胡乱抹掉。 等等……这是龙爷蹭到他手上的吗?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大团半透明的黏液正从龙爷衣摆底下缓缓滑出,打湿了那身锦绣辉煌的衮龙之袍。 他稍微低下头,就有一股浓烈的异味直冲鼻端。 像极了菜市场里臭鱼烂虾的味道。 龙爷停下脚步,回过头,“你怎么了?” 文叔的腿肚子和牙齿一起打颤。 他怎么会现在才发现,龙爷的眼睛根本不像大活人的眼睛,倒像是一副躺在案板上的死鱼的眼睛! 眼底灰白一片,瞳仁缩得很小,僵黑的一粒填在中间。 龙爷一步步朝他逼近,“到底怎么了?你在害怕什么?还是你看到了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我什么都没看见!” 文叔胡言乱语地大叫,扭身就跑,不要命地跑。 他跑,跑,跑!不看路,不看人,只要能跑出一条生路。 地上是厚厚的爆竹皮,鲜红鲜红的一层,像血。 血河在他脚下蔓延,一座座神轿仿佛就漂流在滔滔血河之上。 鲜艳得快要烂开来的色彩,扭曲蠕动的线条,变幻不定的形状,这些莫可名状的物体,还是神圣庄严的神轿吗? 那些狰狞怪异、高耸入云的骇人怪物,还是人们信奉崇拜的神祇吗? 文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嘴巴咧得很大,看上去像是在笑,可眼睛里又不断地流着泪。 此刻,他那卑鄙又猥琐的灵魂,正在躯壳里痉挛抽搐,忍受着千刀万剐的酷刑。 现在的福临镇,已然被空前剧烈的灵压所笼罩。 无比强大又无比邪恶的灵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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