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内并无十足把握,但他坚信阴不胜阳,邪不压正。 他从以前就打心眼儿里就瞧不起黄绣姑这类阴庙供奉的鬼魂,本质都是邪物罢了。 而自己信奉冯圣君,走的是阳刚大道,合该像冯圣君一样,将她们斩杀得一干二净。 *** 开坛斗法必须要去黄绣姑庙,那里是黄绣姑的根基,她的神像在那儿受了上百年的香火,早与她的魂魄同根同源。只有在那儿斗赢了她,才能斩草除根。 但这也意味着黄绣姑更有本土优势,对他是大大不利。 所以,阿禄师在斗法前,做了一桩最重要的事。 那就是藏魂隐身。 所谓藏魂,就是把人的三魂七魄暂时寄宿在某个物体或地方,让邪祟找不到魂魄无从下手。 温衍看见,阿禄师郑重其事地请出三块铁板样的东西,分别画了六张符纸贴在正反面。 “师父是在入符胆呢。” 他听见阿禄师的弟子兴奋地交头接耳。 温衍在书上看到过,大概知道入符胆的意思。 符胆是符令的灵魂,也是符的主宰。一张符能否充分发挥威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有符胆镇守其中。 而入符胆的意思,就是请神明镇座这一张符令之内,牢牢把守此符的门户。 阿禄师此举,无疑可使自己的魂魄隐藏得更好,不被妖邪察觉一缕气息。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阿禄师才在符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生辰,把三块铁板分别藏在香炉中、水盆中和假山盆景中。 此乃山水藏魂之术,是高阶的藏魂法术。 阿禄师如此严阵以待,可见是要使出全力与黄绣姑恶斗一场了。 温衍有点担心。 担心黄绣姑。 他从来没有见过阿禄师伸张正义,也不曾看到有谁在徐小雨生前伸出援手。 唯有黄绣姑,一个死了上百年的鬼,愿意给予徐小雨那么一点怜悯,哪怕只是因为同病相怜。 怜悯之心是人类美德的基础。 自然既然给予人类眼泪,那就表示它曾赐予人类一颗最仁慈的心。 可是在福临镇,这种与他人的不幸感同身受的能力,却是那么羸弱。 很快,温衍的忧心就变成了现实。 阿禄师祭出了所有看家本领,两厢缠斗了一炷香的功夫后,黄绣姑终究还是落了下风。 温衍闭上眼睛,他能感应到黄绣姑已经受了重创,她很害怕,本能地畏惧冯圣君手里那把斩妖剑。 斩妖剑杀过女人也灭过女妖,女人的泪和女妖的血,将它的锋刃淬炼得锐不可当。 现在的黄绣姑,只能东逃西窜,勉力支撑。 温衍知道,她在找阿禄师藏起来的魂。 这是她唯一逃出生天的办法。 但是,阿禄师的魂藏得实在太周全了,她根本找不到,反而又被斩妖剑的剑气伤了魂魄。 温衍想,要不要把藏魂的地方告诉她。 只是一旦告诉了她,阿禄师就会面临生命危险。 人命关天,温衍足足犹豫了一秒钟。 一般情况下,普通人不可能在扶乩通灵以外的场合和鬼神直接交流,但他不一样。 他都麻了。 他都能像宝可梦大师那样砸个球就把大扑棱蛾子召唤出来了,给黄绣姑捎句话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黄绣姑果然找到了那三块铁板。 她抬起歪折扭曲的手指,狠狠戳刺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 整座庙里顿时回荡起痛楚的惨叫。 但奇怪的是,发出惨叫的不是阿禄师,而是阿禄师的弟子、文叔一家人还有其他几个住客。 不对呀,黄绣姑伤的不是阿禄师的魂吗! 温衍猛一个激灵,他想到了他们这些人的共同之处—— 扶乩那天,他们都喝了阿禄师分发给他们的水! 难道那一缸掺了符灰的水……才是阿禄师真正的藏魂之地? “阿漓……!你没事吧?!” 话音刚落,江暮漓就皱眉捂住胸口,有气无力地倒进了他怀里。 “衍衍,我疼。” 温衍恨不得代替黄绣姑杀了那个老逼登! “衍衍,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江暮漓的声音温柔又坚强,他握住温衍的手,贴上自己心口。 “只要衍衍能像现在这样,陪在我身边就好……” 温衍麻溜儿地把他放到了地上。(江暮漓:又来?) “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温衍气愤地冲上前去,一脚踢翻香炉。 “你想跟黄绣姑斗就堂堂正正地斗,想要名声又贪生怕死,用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伎俩,你就不觉得可耻吗!” 阿禄师不屑冷笑,“兵不厌诈。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这种迟钝至极的普通人竟然能发现。” 当初,他虽打定主意要消灭黄绣姑,但又生怕自己遭到不测。即便是用最周全的山水藏魂之法,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于是,他就想到人肉藏魂。 人肉藏魂是冯圣君一派的乩童才会的秘术。 传说冯圣君每次斩妖除魔之前,都会抓一个八字命格纯阴的处.女,将自己的魂魄藏进她的躯壳里。 这样一来,自己就能毫无顾忌地与邪魔恶鬼斗法了。 只是,那些被祂用来藏魂的女子都成了牺牲品,她们的身体会因无法承受祂的魂魄而崩坏,若非即死,也是早夭。 但无论如何,民间还是引以为美谈。毕竟用几个女人的死换来一方安宁,怎么想都是一桩划算的事。 而阿禄师这次用的人肉藏魂在经过代代改良之后,可将法师一人的魂魄分散在多个人身上,不仅藏得更好更难发现,就算遭遇不测,还能将伤害分摊,降到最低。 阿禄师打心眼儿里觉得此计绝妙。 他举起斩妖剑,贴上绝魂符,临空横扫。 阳刚至极的剑气就要将黄绣姑斩得魂飞魄散。 温衍想阻止,却被阿禄师的弟子们团团围住。 那一刻,他脑子里下意识想到的,就是去求他那位便宜老公。 但不知为何,之前百呼百应的古蝶异神,这次并未现身。 只听空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女子惨呼,随即空气像是荡开一圈圈透明的涟漪,慢慢扩散,又慢慢消失不见。 黄绣姑的魂魄,碎了。 她生前一无所有,死后亦然。 唯一如跗骨之蛆深深刺刻进她魂魄每一寸的,就是那些惨痛而绝望的记忆。 从一出生就注定好的、看不见未来的人生。 *** 黄绣姑,没有名字,只有姓氏。 因为一手刺绣好手艺,人人都叫她绣姑。 但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在意,她真正喜欢的是读书识字,根本不是一辈子抱着笸箩绣花样。 十里八乡都夸她能干贤惠,可于她而言,这样的美名却是万钧枷锁,将她的背脊压得很低很低,迫使她再也没有力气抬头望一眼高远辽阔的天空。 富户要娶她做小妾,她不嫁,不是为了清白守节,她不想从一个地狱进入另一个地狱。 她想离开这个囚笼般禁锢她一生的地方。 尽管她的脚曾被生生折断,一层又一层的生绢让它们萎缩畸形。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两只脚磨得烂掉,也要跨越万水千山。 她听镇上落脚的行商说起过,城里有女子学堂,是传教士办的,里面的女学生都是孤儿和穷苦人出身,她们在教室里学知识。 这样的学堂,如果也能收留自己就好了。 她想认字,想写字,不想一辈子蒙昧无知。 她想做一个人。 不是绣姑,不是孝媳,不是灶台上的锅碗瓢盆,不是一件没有思想、不会说话的器物。 是一个真正的人。 这是她的愿望。 唯一的、真正的、强烈的愿望。 上花轿前夜,她逃跑了,然后被抓了回来。 那些人把她关进柴房,逼她答应当小妾,她誓死不从。终于,他们恼羞成怒,活活打死了她。 她的手脚全都被打断了,曾经绣出过许多美丽绣品的手指,也被残忍地折断。 她至死没有闭上眼睛。 不是死不瞑目,而是有那么一瞬,她好像真的看见了,自己铰断了长发,变成及耳的学生头,穿上素雅干净的校服,腰背笔直地坐在学堂里,捧着书本朗朗念诵。 柴房窗外,一只俊俏的小燕子飞离低矮的屋檐,振翅冲向蓝天。 *** 这才是……真正的黄绣姑么…… 温衍用力捏紧了拳头。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那座黄绣姑庙,不是供奉,而是侮辱。 歪曲了她的遭际,污染了她的愿望。 哪怕死了,做了鬼,这里的人也希望她继续做一个贞烈节妇,并用她的悲惨人生,规训和她同命运的女人。 一百多年来,她高坐佛龛,受着祭拜与香火,却比遭受任何酷刑更加痛苦。 温衍还看见了那个向他借书的女孩。 那个没怎么上过学,却仍能写得一笔好字的女孩。 曾经会露出胆怯而羞涩的笑容的脸庞,已经变得青白扭曲。她静静躺在鲜血浸透的产床上,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冯叔他们已经得到了她的孩子,她没了用场后,便再无人在意她的死活。 黄绣姑来到她身边,提醒她,如果她选择放下仇恨,就能投胎转世,此世虽凄苦,下辈子却能有个好出身。 但若选择复仇,就只能化身厉鬼,背负恶业,阴魂不散,再无救赎 她做出了和黄绣姑所期望的完全相反的选择。 她慢慢爬了起来,一步步跟着黄绣姑走了出去,身后蜿蜒出连绵的血水。 她回到冯家,回到那个将她和她的孩子连骨带肉吃得一干二净的地方。 她上吊的那一瞬间,怨气到达了顶峰,而她与戕害她的那些人之间因果联系,也在空前高涨。 她才不要轮回,她才不要救赎,不要善良,不要宽容,不要温顺,不要谦卑。 这一切的一切,她全都不要! 她不要忘,不会忘,不能忘。 一瞬间,温衍仿佛看见黄绣姑的身影与她重合。 她们隔了一个世纪的岁月,可她们的仇是一样的,她们的恨也是一样的,她们遭受到的折磨从来就没有改变。 没有人同情她们,没有人理解她们,也没有人帮助她们,哪怕只是伸出手拉她们一把。 对有些人而言,这个世界是幸福人间。可对她们来说,这个世界却是狰狞噬人的地狱。 她们活着的时候被吃,死掉之后还要被吃,嚼碎肉与骨,连灵魂一起玷污,吞吃入腹,半点不剩。 所以,都已经是这样苦难的命运了,都已经是这样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生了,化身恶鬼挥舞利爪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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