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模一样的灿烂笑容,他们每个人手上倒捧着的遗像上,也露出了硕大的笑脸。 “你们也来吧。”“翁子玄”朝两人伸出手,“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茫茫人世间,众生皆苦。” “唯有证悟大道,方能涅槃解脱,自此不知老之将至、病之将至、死之将至,永远沉浸在无上的快乐之中。” 若能出离诸般痛苦,无忧无怖,自然是很好很好的,温衍想。 但是作为代价,要变成一具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 只有行尸走肉,才能做一场永远不醒的美梦。 他回忆起自己与古蝶异神举行神婚时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他和江暮漓又回到了以前的幸福时光。 他真的很想长梦不复醒。 但是,一旦做了这样的选择,自己之前和江暮漓经历的一切,生时相遇的甜蜜,死后离散的苦泪,好像都变成了笑话。 厚厚的幸福浮沫之下,是无意义。 江暮漓是死了,又不是和他分手。 他想要的是真实存在的江暮漓,不论是活人还是尸体。 “你根本不是翁子玄。”温衍慢慢开了口,“你只是一个冒名顶替的怪物,用下作的手段侵占了翁子玄的躯体。真正的翁子玄不会做这种卑鄙的事,他不会这样侮辱自己。” “翁子玄”显然被激怒了。 这种怒意,类比人类走路被鞋子里的小石子硌到。纵然生气,却不会把一颗石子放进眼里,随手抖掉就是了。 更何况,温衍实在太弱小,也太可怜了。 在它的感知里,温衍就算在人类中,也是极其微渺的存在。 如果说普通人类的灵魂是一根点燃的火柴,那温衍的灵魂就是即将熄灭的火柴。 它都不敢相信,怎么会有生物的灵魂微弱到这种程度。相比那些病重垂危的老人,温衍才更像下一秒就会死去的人。 只是,像它这种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存在,对这种细枝末节之处,才不屑多费一丝心神去思考。 就像你在路边看到蚂蚁搬家,仅仅只会多瞟那么一眼,不可能深入去想缘由。 但见“翁子玄”一挥拂尘,一只黑色怪虫便以超乎寻常的速度,直朝温衍振翅扑去。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苍白清瘦的人类青年下一秒就会和台上那些人一样,意识被掠夺主宰,躯壳沦为滋养怪虫的温床。 “嗤。” 怎料那只怪虫都还没碰到温衍,就化为一缕黑烟。 “卧……槽?” 赵艺成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温衍,看不出来啊,你也有麒麟血?” 温衍无语,“盗墓小说看多了吧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张家后人。” “不是,那这怪虫怎么怕你啊?” “我一年四季都招虫,所以每天都会往身上抹一点防蚊虫的清凉油……” “这特么是蚊虫吗!”赵艺成吐槽。 温衍握紧口袋里的清凉油,这瓶东西可能真是他唯一的武器了。 “你能不能把所有人都放了?”他直视“翁子玄”,努力让语气听起来不卑不亢。 “虽然我们人类很弱小,在你们这些另一维度的存在者眼中不值一提。但人类的事,生也好,死也好,只有人类自己有资格替自己做决定。” “翁子玄”被激怒了。 小石子无意识硌到脚,抖掉就行。 小石子有思想,会说话,会反抗,不能容忍。 “我要将这个充满不同形式的痛苦世界变成欢乐的海洋,所有人都被一种意志统治主宰,只要快乐就够了,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挣扎,更不需要被人生八苦折磨!” 构成“翁子玄”形体的无数只怪虫窸窣蠕动起来,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团凌乱而疯狂的黑色线条涂鸦。 只有头部的位置,绽裂开一张硕大的鲜红巨口。 “江暮漓……那个人类,是叫这个名字吧?他的躯壳很特殊,施加了一种绝不属于人类的力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至宝。” 江暮漓的名字远比一己之身的生死,更能牵动温衍的心。 他立刻叫道:“那是他家乡的神明留在他身上的!那位神明可厉害了,全村的人都信奉祂!如果被祂知道你伤害了我们,你的下场一定会很惨!” “翁子玄”不屑地笑了,“我还以为多了不起,原来不过是区区一个土地公而已。” 本来,它还对那股莫名恐怖的力量的心存顾忌,多亏这个愚蠢的人类说漏了嘴,它才能彻底无所顾忌。 “正好,我现在行动起来多有不便。那个人类的身体,我就收下了!” 温衍二话不说就冲上去给了它一拳。 赵艺成看得脸都皱了起来。 温衍那一下子,估计就是打死一只蚊子的程度。除了激怒敌人以外毫无用处…… “卧槽?” 只见“翁子玄”那一身流光溢彩的仙人衣衫立刻熊熊燃烧起来,眨眼间化为灰烬。它的身体也随之溃散,无数只怪虫如百万大军过境爬了满地,又重新凝聚起一个人形。 “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翁子玄”的语调再无之前的装腔作势。此刻,它终于也体会到被凌驾于自己之上的未知力量所支配的恐惧。 赵艺成的脑袋已经爆炸了,既然理解不了那就破罐破摔,他姑且只当温衍的风油精真的很有效,大吼道: “我们只是虹城大学两个富有正义感的普通学生罢了!” 赵艺成根本不知道,他旁边那个文静瘦弱的青年在“翁子玄”的认知里,已经变成了远比自身更邪恶、更可怕的东西。 蚂蚁是很卑微渺小,但当它突然变得有大象那么大,那就是一场噩梦了。 “砰”的一声巨响,大剧院上空“哗啦啦”掉下四根粗黑的铁链,悬空吊起一方形似棺木的巨大黑匣。 江暮漓躺在里面。 坐满观众席的黑浊全都溃散,满天满地的怪虫融合在一起,宛如一道奔腾洋流,向棺材的方向流淌而去。 黑浊也从台上众人的七窍里汩汩流出,他们的合唱声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疯狂。 那已经不是《欢乐颂》的曲调,被污染,被扭曲,变质了,腐烂了,畸变成一支进献给挣扎于天地铜炉之中的生物们的挽歌—— 乾坤鼎,阴阳炭,尘虑扰,未到盖棺心未了。 俯仰之间,整个剧场就被黑浊汇聚成的海洋淹没。 温衍无比痛苦,痛得切齿拊心,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 不是因为黑浊的侵蚀,而是当他溺毙于这片茫茫漆黑浊浪的瞬间,他终于体会到了这些人的种种痛苦。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所有痛苦像高浓度的盐水,源源不断渗透进他的身体,浸染他的魂灵。 他们和自己一样,自己和他们一样,但凡是人,毫无分别,生下来就注定要沉沦在无涯苦海之中。 下坠。 无止境地下坠。 无休止地下坠。 温衍快窒息了,他拼命挣扎,四肢却无法舒展,触手所及,尽是冰冷而坚硬的缸壁。 是了……这座剧院之下,本就是翁子玄的埋骨之地。 真正的翁子玄,生前饱受苦难,死了之后也不得安息。 十年里,几次科考均遭遇落第,好不容易被皇帝擢为第一做了状元,命运却一直在同他开戏剧性的玩笑。 新君即位不久,佞臣把握朝政,朝堂之上货贿公行,政治腐败。他被迫离开朝堂,辗转各地担任知州。 在任上,因为信奉道家的无为而治,他被人弹劾目昏不事事。 七十岁的高龄,他再次左迁偏远之地。 新君一直希望修订一部超越前人的道藏,即位后就在全国范围内开始搜求道家典籍,穷尽人间所有。 为了把这部汇集天下道家经籍的巨作雕版印行,皇帝下旨命他监办完成。 他任满之时,雕版的工作仍在进行,朝廷命他再知此地,他只能以古稀之年连任知州。 这些雕版可谓穷尽他的心血,是他一生中最引以为豪的成就。 没能保全。 这些雕版一部分毁于连绵战火,其余被敌人掠夺,运回了蛮夷之地。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年过八旬,偏生遭逢乱世之难。 兵荒马乱之中,他数十年间苦心编撰的文集也悉皆散亡。 晚年,他身体衰败,病痛缠身,纵使翻遍万卷典籍,也寻不到千金良方。 天神道的诸神们不可能对人间道的众生多施舍一点仁慈与宽容,世上也根本不存在一味内丹,可以返老还童、长生不老。 人的一生,就是在得到复失去的轮回之中,不可回避地走向衰亡。 娑婆世界,一切莫非是苦。 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 在缸中,他不停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他都忘记自己曾经是什么,还依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终于,他得出了解答。 他愿以己身渡世人,化作清泉流淌山间,无论是赶路的羁客,口渴的樵子,还是疲劳的农夫,都能从他那儿痛饮清澈甘甜的泉水。 舒缓倦意,治愈病痛,驱散忧愁。 他一生遭际大起大落,也曾籍籍无名,也曾煊赫荣耀,也曾颠沛流离,也曾罹患苦难,人世诸般无常,全都历练了个遍。 加上生前为皇帝刻书,数千卷典籍,他字字细心校读,不知不觉间,书中奥理已然烂熟于胸,贯彻于心。 所以,当他得出解答的那一刻,理应能够成仙得道。 但就在这时,一只漆黑的怪虫钻破两口缸之间的缝隙,悄悄爬了进来。 怪虫告诉他,自己是超然于人类之上的存在。因为不忍心看他一直被蒙蔽,所以才大发善心,透露给他关于这个世界的一些真相。 “纵使你奉献一己之身,也不过是精卫口中的微木,根本无法填平无涯苦海。天神道的诸神不可能救赎世人,让芸芸众生免于八苦。” 他问,为什么? “唯有经历了八苦,才会产生相对应的欲望。受欲望驱使,才会采取行动。行动会造下不同的业,善业、恶业、非善非恶之业。” “有了业,才能引生出因果。有了因果,六道轮回的法则才得以存续。” “所以,很遗憾,你思考了几个世纪的问题,本身就是无解。” 来自更高维度的秘密本不能为人类所知晓,人类的灵魂和意志,无法承受如此强大的冲击。 他的道心破碎了。 他不能成仙了。 无法羽化飞升的他,只能永生永世沦为封闭于缸中的一缕孤魂。 这时,怪虫又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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