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琉卡怀疑地问:“你们不怕死吗?” 罗德艾忽然笑了,似乎这是个很好笑的问题。 “我怕。”他回答,“可以说没有人不怕这位在彼岸等待你的死神,如果死带给你的只有泥土、腐烂和枯萎,那确实令人畏惧。” “死亡不是这样吗?” “一部分是,还有一部分是循环和轮回。” 比琉卡失望地问:“你是说人会死,然后重生?” 这是个俗套的故事,可惜谁也没有真的遇见自称去了死亡之地又返回人间的人。 “不是重生,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甚至有可能你根本不觉得自己还存在。” “如果连我自己都无法察觉是否存在,那和腐烂的尸体有什么分别。” “因为女神的祭司告诉你,生命流向彼岸,那里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与你现在所在的世界并无不同。”罗德艾问,“祭司们认为女神和克留斯神是彼此对立的两方,可实际上神在被人们创造出来之时,完完全全就是一体。即使后来被分开了,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他们是兄妹、是姐弟、是父女、是母子,也是亲密的夫妇,是男人与女人之间存在的一切关系。他们紧紧相连、密不可分,只是被世人误以为背道而驰。所以真正不朽之神的信徒并不会排斥女神教,我们寻求的反而是能让一切回归神创之初,去了解远古先贤们的初衷。” 比琉卡沉默片刻,他感到九骨冰冷的手指在自己掌心里渐渐温暖。 “梦里,我听到很多声音在说话,叫我快听。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梦?” 罗德艾摇了摇头说:“克留斯神的信徒或许会在黑暗中感受到他的神力,但不会听到任何声音,也不会见到伐木者。” “难道那不是梦吗?” “即使是梦,千百年来和你有过同样梦境的也仅有一人。这个人名叫奥洛维斯,是上古魔法时代结束前最后一位贤者。他在回鸣之书中记载了很多关于克留斯神的故事,遗憾的是,这本古籍如今只剩下残缺的部分,很多故事仅仅流传在吟游世人胡编乱造的曲子里。” “你是说,这个叫奥洛维斯的人也能听到神的声音。” “你在今天之前没有听过奥洛维斯这个名字,但你却能重复他的经历。”罗德艾说,“毫无疑问,这就是古都神殿一直追捕你的原因,无论古书记载的内容是否真实,在女神的信徒们看来,你是唯一有可能听到神谕和遗言的人。至于伐木者……他是传说中第一个来到与女神帕涅丝分开后落到神痕森林中的人。克留斯把所有生命都留给了女神,自己只带走伤痕和死亡,因此他在森林中寻找能够填补自己的生灵。死气在林中慢慢扩大,砍树的人为了寻找没有腐烂的树木闯入禁地,与克留斯神相遇了。” 他献出自己的生命,成了死神的使者。 回想起梦中那个骷髅一样的伐木者,比琉卡不禁打了个冷颤。 美丽女神的祭司们身穿神圣白袍,吟唱祈祷时犹如神音天籁,而克留斯的第一个信徒却要化作腐朽的枯骨,永远在黑暗森林中砍伐被死神夺去生气而枯萎的树木。 “我对你们的神很好奇。”比琉卡说,“你比那些高高在上,整天宣扬女神无所不能的祭司有意思。因为你好像自己也不能准确地说出信仰的究竟是什么,到底是死神还是死亡本身。但是无论如何,我得谢谢你救了他,我希望能在这里照顾到他醒来,然后我们就离开。” 说到这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下钟声,声音犹如金子似的涟漪缓缓泛开,一圈又一圈地散到四处。 “这是什么声音?” “是神殿的钟声。”罗德艾说,“天亮时的第一下钟声。” “那我们是在……” 死神的信徒微笑着回答:“在女神帕涅丝的神殿地下。”
第38章 搜寻者 钟声过后,天穹慢慢被朝阳染红。 赫路弥斯每天都在这时起床,亲自去敲响神殿钟楼上的钟。 钟声意味着万物苏醒,是一天之中与女神的第一次相通,是神圣的初鸣。 以往钟声响过,他会去神宫长廊祈祷,不过自从神殿骑士与乌有者到来之后,他的作息时间有了一些变化。 赫路弥斯会先去看望那个名叫夏路尔的少年,吩咐厨房准备他喜爱的食物。 夏路尔告诉他,远在幽地的古都神殿,聆听者们的日常饮食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个人喜好——蔬菜、水果和面包,烹饪方式也很普通,除此之外他没有尝过任何花费心思和厨艺制作的佳肴。 今天早上,赫路弥斯拿来一些蜂蜜,前一天晚上他还偷偷带了一瓶甜酒。 祭司们没有被禁止饮酒,更没有被禁止享用美食。苦行者出于虔诚而自我虐待并非神的旨意。赫路弥斯觉得以最简单的饮食将这些除了女神之外心中空无一物的孩子养育长大,恐怕只是因为没必要教他们享受人生罢了。 夏路尔在他的不断尝试下渐渐有了正常少年该有的反应——好奇、善言、渴望以及强烈的依赖。 他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只是不幸成了神殿的工具。 赫路弥斯发现他有很多可爱之处,有时他们会在晚餐后聊天。书写用掉的纸张越来越多,每次赫路弥斯都会拿去扔进火炉里烧掉。他们不会喜欢工具有喜怒哀乐,更不喜欢有人擅自改造工具。 赫路弥斯把蜂蜜涂在面包上,递给夏路尔。现在男孩已经能够很自然地在他面前摘下面具进餐了,他接受自己残疾的脸庞,也知道赫路弥斯并不在意他的长相。没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毕竟时间能够磨灭记忆,也能虚造印象。 “这是新鲜的蜂蜜,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夏路尔点了点头,其实他尝不出太多味道,但他喜欢蜂蜜,也喜欢苹果。确切地说,他喜欢赫路弥斯带来的所有东西,甚至是轻轻而至的脚步声。他从最初的紧张、不安、畏惧和回避,现在已经开始日夜期盼着赫路弥斯的到来。 这个女神的祭司会带来很多他从未拥有过的礼物,一个苹果、一支羽毛、一串用晒干的红果串起来的链子,一个据说是装满花种的玻璃瓶。他让他慢慢摸索每一件东西,轻声细语地耐心解释和描述。 “我见过羽毛。”夏路尔告诉赫路弥斯,“在尚未得到女神眷顾,被选为聆听者之前,神殿会有送信的鸟儿飞来。” “是吗?我以为那么冷的地方,鸟儿也去不了呢。” “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天上落下一根羽毛。”夏路尔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好遥远,远得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他的眼睛还能看见,鼻子能够嗅到气味,舌头也能品尝味道。那时他还是个完好无缺的孩子,羽毛飘落到他眼前,他好奇地用双手接住。 那是一根洁白无瑕,没有任何杂色的羽毛,轻得犹如空气。 “但是我没有见过真正的鸟。” 能够抵达古都神殿的信鸟少之又少,是极其珍贵、精心饲养的,因此很少有人能见到。 那根羽毛陪伴了夏路尔很久,直到他被夺去仅有的自我和一切身外之物。 现在,赫路弥斯把另一支羽毛放在枕头旁,每天入睡前他都会用手指轻轻抚摸它整齐而光滑的羽枝。 “你想摸摸真正的鸟儿吗?”赫路弥斯问他。 当然,他想摸摸所有没见过的东西,想知道在陷入黑暗之后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 他问赫路弥斯可以吗? “我会想法子带一只小鸟过来,也许还能说服哈里布大人让你在这里养它。这是很小的事,让古都神殿的大人们住得舒适愉快,是我们身为女神祭司应当做出的奉献。” 夏路尔受宠若惊,他只是想摸一下活的小鸟,没想过能天天与它为伴。 第二天,赫路弥斯真的带来一只鸟。 这是只普普通通的麻雀,是赫路弥斯悄悄让神殿门外玩耍的孩子们去抓来的。小鸟的翅膀因为顽童不知轻重的抓握而掉了几根羽毛,但精神很好。 他弄来一个简陋的木头鸟笼,把鸟儿放在里面拿去给夏路尔。 残缺的少年在赫路弥斯的引导下,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麻雀的小翅膀,被触碰到的鸟儿受惊似的跳开了。 是活的。手指上留下了活物的温度。 夏路尔若有所思地用那双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眼眶望着自己的手指。 “它害怕我?” “它只是还没有习惯新鸟笼。” 夏路尔伸手抱着笼子,鸟笼很小,小到他用双手就能捧起来。想到这只原本在外面自由飞翔的小鸟将要一生都住在这个小笼子里,他的内心忽然升起一阵恐慌。 夏路尔在纸上飞快地写:“放了它吧,它好可怜。” 赫路弥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不喜欢鸟儿吗?” “喜欢,但是我很害怕。” 他是否意识到自己也已被困在笼中很久了。 赫路弥斯把手掌放在他苍白的手背上,立刻感觉到他在发抖。 “那我们一起放走它吧。” 他引着男孩往窗户的方向走,教他推开窗,迎接带着苹果清香的微风。 然后他让夏路尔打开鸟笼,把那刚刚失去自由没多久的小鸟儿又放回了外面的广阔世界。 “你觉得它会好过吗?”回到床边后夏路尔问。 “也许会,也许不会。”赫路弥斯回答,“但至少它能自己选择。” “今天您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看到跃然纸上的这一行字,赫路弥斯深感意外,他从哪里感受到别人的心情? “没有,今天是宁静的一天,我向女神祈求每天都如此宁静,使人们免遭苦难。” 夏路尔犹豫了一下,写道:“您从小就在这里?” 是的,他从小就被困在这里,在众人与神像的凝视中,视线犹如密不透风的蛛网,把他死死困在其间,不得动弹。 赫路弥斯只是稍许迟疑,夏路尔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 他继续在上一个问题下写道:“您也从没有离开过神殿?” “是的,我没有离开过神殿。” 他连这个一无所有的乌有者都不如。如果他也可以远行,能看到、听到、闻到的远比夏路尔多得多。然而神宫长廊上的那座神像留住了他,他既为女神的祭司,就必须终生侍奉,贡献一切。 你根本不存在。 赫路弥斯在心里默念,这句话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口,但每每想到仿佛都带着嘲弄似的冷笑。 夏路尔的提问无意伤害他,却也像一声冰冷的嘲笑。 他叹了口气说:“我下午再来看您,现在要去做祈祷的准备。” 然而下午他没有再去夏路尔的房间,祈祷时心不在焉,连哈里布都看出了他的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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