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单设想和希莱斯分别,胸口便油然升起烦躁,那是前所未有的剧烈…… 不仅于此。 经历了战争,接触昔日口耳相传的魔物,真正见识狂沙之于龙族、人类,究竟是何种存在——它们必须被铲除干净! 日益呆在军中,他越发能够明白,自己有一身余劲,同希莱斯一起面对狂沙,保卫全境。 大丈夫既有本事,为何不选择殚智竭力,身先士卒,夺回疆土以告慰民众? ……我果然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着实不小,放一年之前,他绝不敢相信自己会产生如此想法。 倒挺像希莱斯会说的话。 塞伦双手抚面,这一揉,眼睛再见着光,已泛上红晕。 “我只有你了,塞伦。”那微哑的嗓音重又浮现。 听见此话的一瞬间,他宛若久逢甘霖,全身毛孔大口呼吸着雨后草木的气息,一种奇异的满足感直达脑际。 不管听多少次,都会令心中漾起激荡。 那样的爽快,塞伦从未体会过。甚至掀动他掠取的本能,将这句话、包括说出言语的人一同抢占羽翼之下,永远据为己有。 塞伦不知道自己为何变成这样,酸楚大快朵颐,大肆嚼着他的心脏。 我只知道,他需要我,而我何尝不需要他? 事情或许会有解决的方式,但塞伦此刻完全陷入了惶惶不安的状态。 “安德烈,我确实足够愚蠢的。”他接过信,又铺开来浏览。蓝眸划过字行,入目的并非信件内容,而是苦闷愁绪。 “早该料到会有今天,不该和别人接触太深。不过,谁能想到这么快呢……好快啊,一眨眼的功夫。” 塞伦侧眼望向安德烈,陪伴他从小到大的朋友、侍从,一样流露满面苦涩。 “我明白,少爷。”安德烈哑声说,“我也舍不得灰影,在这儿,我交到了很多朋友。这是一个完全迥异于龙族王国的地方,它本身就很特殊。” “特别岩奎河战争之后……我体会到莫大的恐惧,也生出连我自己都无法预想的勇气。种种情绪,体验,未必能在长铗城收获。 “人与物,比宝石更珍贵。我不知道是否会成为遗憾,但我要将它记一辈子,好好珍藏,把这段经历带进墓里。” 遗憾吗……塞伦缓慢摩挲着羊皮纸。 火红的云霞蔓延天边,吞没信纸一角。 …… 火舌舔舐着信纸,橙红所经之处,一一化为灰烬。 安德烈目睹羊皮纸被焚烧干净,心里明了,少爷已经下定决心。 塞伦一夜未睡,青色同样蔓延他的眼下,整个人笼罩一层憔悴。 不过,心结已经解开,沉郁一扫而空,他现在精神十足。 他取过一张新纸,唇边弯起坚定的弧度:“拿笔来,安德烈。我给叔叔回信。” - 人与马乌泱泱聚拢一片,形成一块在地面移动的灰云。龙骑们组成队列,策马缓慢前行。 狂沙战事开初,不知何方领地的人们,自发在士兵们启程当日临街相送,被吟游诗人们写入诗歌,传遍全境。 此后便有了骑士团出征之日,领地必须举办游行仪式,为士兵们祈福。 许多歌手最是愿意将每个地方的游行盛景编为歌谣,今天的圣雷岛也云集了不少人。 当地人还好,专程打听游街的外地诗人们赶来现场,准备一览盛况,结果却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 因为……气氛实在是太奇怪了。 今日天空万里无云,仿佛为即将的赴死的英雄们铺开一条天路。 乌云生在地上,随着数道马蹄声响,渐渐往前飘浮。 以往的唱词中,士兵们会身披他们最漂亮的铠甲,挂上最鲜艳的披风,享受瞻仰,沐浴昼光。 然而灰影骑士团的龙骑们……往好听说是十分朴素,毫不客气地讲,是很寒酸。 没有雕花铠甲和威武的头盔,没有彩旗一般的披风与外套,只有人——排成长列,与身下的马一样普通。 ——最怪异的莫属民众。 人群足够密集,但也足够安静。这里的安静并非是指鸦雀无声,而是颂歌的声音少得可怜。 有人认真地轻轻唱,念在送行的人兴许一去不返;有人心不在焉地吟唱,好似只是应付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有人甚至紧闭嘴巴,只用眼睛盯着面前走过的一匹匹骏马。 唯独孩童们的歌声嘹亮,他们什么都不懂,为了哼唱而哼唱。 “太阳啊,你切莫疲惫! 母亲会为你垂泪。 胜利的希望,是勇士们的无畏……” 一个男孩对骏马很感兴趣,他伸出胳膊,想要摸一摸战马油光水滑的毛皮。 马上的士兵以为男孩向他招手,便侧弯下腰,把手往前递。 男孩的父母反而像受惊的马,赶紧摁住孩子往回扯,眼神慌忙警惕。 似是碰了手,就会沾上某些厄运。 “我们爱戴你, 我们敬畏你; 我们日日虔心祈祷, 不要迷惘道路何方,你的事迹永世传唱; 神与你同行,愿他日荣归故里……” 那士兵尴尬地收回手。旁侧,另一个救济院出来的人类龙骑自嘲开口:“虔心就免了,不咒我算诸神慈悲。” “你们名声居然臭成这样?”有嘴直的龙族惊讶道。 他们不是春末才到的龙族新兵,所以并不了解救济院的具体情况。现下这幅场面,倒真是头一次见。 旁的同族想阻止他,幸好,人类士兵听罢也不过纷纷发笑。 “没错,恭喜你,现在我们的名声一起烂啦!” “咱们的爹妈还在坐牢。所以嘛,作为罪孽的子嗣,自然要去替他们‘洗刷罪名’‘戴罪立功’了。” 人类士兵的笑声很大,甚至盖过歌声。 爽朗吗?豪放吗?听进龙族士兵耳中,却无比尖锐刺耳。 提到父母,远在他乡的龙族们难免心中惆怅。 那龙族用笨拙的言语安慰:“那个……好歹你们的家人还在圣雷岛。”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不一定能来送行呀。” 话音刚落,右侧街道人群嘈杂。一个黑点挤进人堆,像极了误入石粒中的蝌蚪,即便无水、四处坚硬,亦要闯个头破血流,来到前排。 “约书亚……约书亚!”那女声嗓子已经叫哑,依然坚持不懈地重复一个名字。 队列中,一个人类士兵身躯一抖。他恍若置身梦中,在朋友的推搡和指引下,望向某个方向。 “妈妈……” “约书亚,妈妈在这里!”女人凄厉地叫着,挥舞双臂,不顾旁人不满的眼神。 “儿子呀,我的好约书亚……” 女人的叫喊简直像乌鸦,含混着泣与血。她其实不知道儿子在哪里,她多年未见亲骨肉了。 她昨日刚服满刑期,从圣雷监狱出来,便得知参军的儿子要去战场。 她对不起约书亚,刚准备以终身好好侍奉神,不管做什么、付出什么,只愿和儿子团聚。但她哪想得到啊,神的惩罚这才开始。 女人只顾一个劲地叫,说妈妈对不起你,愧对于你,不要去战场啦,好儿子,她的约书亚…… 多年未见,女人几乎认不出孩子。可她知道,约书亚一定在队列里。只要喊声够大,哪怕见不到此生最后一面,把声音传递出去就行。 约书亚被列队裹挟着前进,有那么一瞬间,马好像停驻了一下,他隔着人海遥遥与母亲相望; 又似错觉,因为他依旧紧跟队伍,不曾掉队。 他们龙骑将第一批奔赴金沉湾,所以最先体验送行仪式。看着下方每一个圣雷岛居民的目光,这种滋味还是不尝为好。 趟过一条漫长而冰冷,鲜花寥寥无几的“河道”,队伍行至圣雷岛最开阔的广场。 正前方,一道巨型拱门迎接众人。 拱门燃烧熊熊烈火,灼得周围空气为之融化。 这是仪式的另一环节:士兵们穿过火门,寓意跨过生死,接受神的赐福。 火门容得下三人并行,龙骑选择和搭档并肩而行。 希莱斯和塞伦的马挨得很近,俩人几乎腿贴着腿,共同穿过烈焰。 热浪烘烤之后,希莱斯看见熟悉的一堆人聚集一个角落。 见士兵们接连走出火门,一群缺胳膊少腿、眼睛看不见东西的老兵们迎上前。 没有鲜花,但有他们亲手做的面包,发放到每一位龙骑手中。 “保重!” “保重啊,孩子们。” 龙骑下马拿到面包,想多听老兵们讲两句话,得到的回应,无非仅有一句“珍重”。 千言万语揉进面包和简短的话语里。 “前路艰险,孩子,祝你平安。” 第70章 代理将领 只一片昼盲森林的距离,便将初夏与盛夏分隔开。巨龙乘着气流,快速驶过昼盲森林上空。 平静的绿色海面微微泛起小浪,树叶向一边倾倒,指路前方的一座堡垒。 从天空往下俯瞰,堡垒十分突兀,它背靠宽阔的河湾,活像一块黄灰色的圆形胎记生在地上。 而当你俯冲接近,就能更加直观地感受到,这是怎样一座高城深池。 城墙高得出奇,是灰影主营寨的两倍有余。城垛之上,两面异色的旗帜迎风招展——一面是黄底黑蝎尾旗,另一面是墨底白框灰月旗。 堡垒与森林之间有一块地势平坦、裸石稀少、被稀疏的开阔区域,足够提供近百头龙起降。 而堡垒之外,已有人在城墙外迎接。空中的龙族们观察着地面蚂蚁似的人影,看准区域,先后振翅降落。 龙族变回人形,在领队的引领下,与人类搭档一起走近城门。 一抹红色的身影尤为瞩目。 他两条略显的忧郁眉毛微微压低,一双微笑的嘴唇藏在殷红的络腮胡里。 他旁边站着一名士兵:像来时看见的山势一般峻拔,亦如山岳沉静,灰眸则是缭绕峰顶的云絮。 “见过大人。”领队低头致意。 马可颔首,并表示谢忱。 经过短暂的寒暄慰问之后,领队扬声介绍:“这是金沉湾主帅、灰影龙骑主将迭戈·马可。” 七十对龙骑搭档,一边走过护城河的长桥,一边向马可致意。 他们好奇而又飞快地瞟一眼这位素未谋面的主将,跟大人打过招呼,接着把目光放在旁侧的年轻人身上。 “他是谁啊?”一名新兵小声问。 “不知道,领队没介绍,还穿着咱灰影的衣裳。”有人悄声回答。 “我猜是侍从吧,总之应该不是什么大人物。” 窃窃私语声中,灰影龙骑新兵们跨入正门。 春去秋来,时隔一年之久,金沉湾终于注入新鲜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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