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走着。 夜色渐浓,岩奎堡灯火通明,希莱斯与四处奔忙的人们擦肩而过。 某个地方依稀传来呐喊,他仔细去分辨,竟是含满痛楚的惨叫: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一滴雨水砸落窗台,当希莱斯走下阶梯,来到城堡脚底,春雨淅淅沥沥地下大。空气变得潮湿,冲刷地面的沙粒和血迹。 烛光摇摇晃晃,像地上坐着休息,低头不语的士兵,精气神可怜地在风雨中残存着。 希莱斯脑袋乱得要爆炸,望着这沉闷的一切,心里想,战争究竟带给人们什么? 今天一天,他只看见了绝望、眼泪、鲜血、痛苦和死亡。 他脑海闪过一抹银白。 塞伦去哪了? 希莱斯左顾右盼,到处开始寻人。他突然很想见到塞伦,记起他们紧握的手,还有塞伦微凉的体温。 只要想着塞伦,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就会瞬间被驱散开。 希莱斯便依照本能去描绘塞伦的脸,他晴空般的眸子,劲瘦的身躯,修长的指节……龙角,龙尾,熠熠生辉的龙鳞,硕大无朋的双翼…… 他不知不觉走至一处陌生的地方,一看,是食堂外围。 鹰队许多弟兄都围在这儿,手里拿着黑面包,就着雨水啃。 旁边也有不少老兵蹲地上吃饭,大家一起躲屋檐底下避雨。 圆饼科姆手捧一只碗,盲目啜一口,随后五官攥成一团。他剧烈地咳嗽,好像这碗东西能要了他的命。 “小鬼,喝不惯就拿来。”一名老兵试图接过碗。 圆饼科姆躲了躲身子:“我……咳咳,我要喝。” “汤里怎么会进沙子?”之前饮过一口汤,却咽不进喉咙的龙族问。 “喏,岩奎堡背靠一条河,”老兵往东北方向扬下巴,“那条河是城堡的水源。虽然河流活水,但今天打狂沙你也瞧见了,沙子满天飞,飘不进河才奇怪。所以水渠被污啦,明后两天的水都难咽。” 新兵们说不出话,一手啃面包,一手拿碗好好接雨;手酸依然得举,因为难得可以喝干净水。 希莱斯与他们一一打招呼,碰见吉罗德、贡萨洛俩人。 “看见塞伦没?”希莱斯问。 吉罗德则指向一旁做祈祷的贡萨洛,没好气说:“让他给你做占卜,算算人在哪儿。” 贡萨洛睁开一条眼缝,露出里面幽绿的瞳珠。 “我烦他烦得不行,烧完一根蜡烛的时间,他能做四五回祷告。”吉罗德没管对方冰冷的眼神,自顾自道。 贡萨洛嗓音轻细:“你大可以把耳朵削掉。” 希莱斯见这二人又要吵架,连忙想转移话题。但这次与以往不同,俩人之间的火药味根本挡不住。 “我为死去的战友祈祷,碍不着你。” “然后呢?”吉罗德瞪视,“他们能活过来吗,神回应你没,哪怕只有一次?!” “‘母亲’安抚亡灵,让他们魂归大地,回子|宫里去。” “行,我问你,那群变成狂沙的亡魂又怎么解释?” 贡萨洛脸色煞白。 “你的‘妈妈’收留他们了吗?神要是真的万能,对祂的信徒言听计从,打从今天起,我愿意当个苦行僧,要我磕头我就磕,喊跪就跪,决不啰嗦……脑门磕烂无所谓,我只要祂把丹尼复活!” 吉罗德激烈地说着,他跳起来,双手在空中乱挥。 他或许知道自己咄咄逼人的口吻,以往早该克制了,可此时像瀑布似的停不下来,满腔悲愤一个劲地倒出去。 “若腐季卡并非万能,祂是母亲,祂爱万物生灵……” 希莱斯很想结束他们的争吵,但听着吉罗德的控诉,以及贡萨洛为信仰的捍卫和解释,他忽然呆着不动,迷茫地面朝俩人。 “希莱斯,别管他们。”一名灰影人类说道,“他俩头一次吵,不过这幅场面已经跟救济院其他人上演过无数回了。” “一个不信神的白痴,一个原教旨的疯子,如果互相出现矛盾,吵翻天不稀奇。”人类龙骑另外补充。 不信神……希莱斯视线投向脸红脖子粗的吉罗德,心中隐隐作动。 他恍然想起自己的目的,于是顺着新兵们问下去,终于打探到塞伦的行踪。 - 河水兴许没法喝,不过勉强可以供人清洗。 塞伦就着一桶水,仔细洗干净手上的血迹。 希莱斯静静伫立,站一旁等待对方。总算遇上这抹银白的身影,他得到今日最平静的时刻,并尤为珍惜。 二人离医室很近,于是每隔一阵子,墙壁内便会传出惨绝人寰的哀嚎。 听闻刚到岩奎河不久的医师死于战场,他的徒弟不知所踪。而塞伦懂得一点点医术,被抓来帮助学士一同照顾伤残的士兵。 他神情沉抑,眼里尽是连黑夜都遮不住的疲累。 士兵营房被让给治疗伤者,活着的士兵们席地而睡。遮雨就行,大家不挑,也没得挑。 他们缩去一个角落,希莱斯惯例将衣袍分给塞伦。 走廊七横八竖躺着士兵,伴着雨夜和雷鸣似的鼾声,俩人轻轻阖上眼。 身体叫嚣着疲惫,但大脑不让他们沉睡。 希莱斯稍稍动了下身子,被塞伦一把拽住手臂。以为自己吵着对方,却见一双蓝眸正定定注视他。 “你要去哪?”塞伦问。 “我不走。”希莱斯轻声回应。得到想要的回答,对方神情缓和。 既然睡不着,俩人打算说说话。可半天过去,谁也没开口。 并非不知道聊什么,而是满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 “今天的龙……”塞伦启唇,“我在想,要是我摔落,你怎么办?” “怎么突然会替搭档着想啦?”希莱斯拙劣地调侃,他不愿假设这个情况,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不愿接受塞伦会摔下地面。 塞伦眼神无比严肃。 “我不知道,塞伦。”希莱斯叹息,“兴许有种安全跳下地的方法吧,但马可大人都不清楚,我如何晓得?我若割破绑带,跳下地面,一样得摔死。” “起码你不会孤单,不是么?” “我不会选你这个笨蛋垫背!”塞伦狠狠压下眉头。 希莱斯仿佛看见塞伦炸开的龙鳞,低低笑开,反问道:“那如果笨蛋被变成狂沙的龙咬掉呢?” 手臂又像白天那样遭到折磨,希莱斯低呼一声,小少爷的指头掐得他有些痛。 他错过塞伦一闪即逝的慌乱。 片刻后,塞伦郁闷道:“不如我现在就把你咬了。” 他是真的牙根痒痒。希莱斯怎么能问出这种话的?……好像自己刚刚也是这么询问对方的。管他呢,二者不一样,他在实际探讨问题。 塞伦还在生闷气,却听希莱斯缓缓道:“如果只有我活下去,按照常理来说,我会在你坟前悼念你,然后继续留在灰影,和其他龙族喝下誓水,成为搭档。” 塞伦面颊一点点涨红,气的。 “我会骑在他的背上,看他的龙鳞在光底下闪闪发光,感受有力的龙翼搅动空气……” 干脆立刻、马上、现在就咬死他算了,塞伦盘算。 “你以为会是这样吗,塞伦?” 希莱斯翻过身,两腿跨坐塞伦的膝盖上,他轻轻捧着那张既狼狈,又精致的脸。 “不,至少对于目前的我,不会像刚才所说的表现。” “你明明知道我的经历。想想看,一个倾尽所有,却换不来身边人平安的赌徒会做出什么事?我顶多只会尽可能杀光我能力范围里的狂沙,在我憎恨这个世界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希莱斯声音很沉,很哑,宛若魔鬼呓语;掌心贴合的,却是吊着魔鬼摇摇欲坠的灵魂的希望。 “记住,塞伦。我会变得强大,强大到不会眼睁睁看着你陨灭。” “脱离了族群和希望的狼,永远无法独活。” 第60章 绑人 雨夜没能将岩奎堡营房的哀嚎一并冲刷,屋里塞满血腥气、药草味、汗味……还有隐约的排泄物臭味。 即便希莱斯在营房呆得够久,他仍然无法闻惯这股味道。 他站起身,拎着沾血的布条,不知该往哪放。 “桶里。”床上的士兵虚弱道。 伤兵比他熟练,希莱斯抿唇心想。重新洗干净手后,他生疏而又加倍认真地为对方裹上药草。 希莱斯动作比较慢,于士兵而言却是长久的折磨。但后者不怪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安静注视灰影骑士团的小孩。 “你们很勇敢。”人已痛得麻木,这句话称不上转移注意力了,完全遵从士兵的内心抒发出来。 “……谢谢。”希莱斯一顿。 “我能回家了,看看老婆,陪我儿子。”士兵唯独脚不能动,便蜷着手指头默数,顷刻才继续道,“儿子今年该四岁喽,多么顽皮的年纪。可我希望他长大成人,能像你们这般有胆量。” 他膝盖上的伤势无法支撑他继续冲锋陷阵,做杂役的活也够呛——这意味着终于可以解甲归田。 但同时代表着,他终身残废,瘸腿“不离不弃”,始终伴随他后半生。 希莱斯心里不是滋味,他自知现在不管说什么安慰话,都显得无比苍白。系紧布条,他与伤兵对视两秒。 “不用经历狂沙的洗礼,您儿子也会成为勇敢的人。” 对方胸口轻微起伏,笑了一阵,掀起干裂起皮的嘴唇:“谢谢你,这是最好的祝福。” 最后为伤兵倒上一杯昨晚收集的雨水,希莱斯走到门口,与一只盖上白布的担架一起离开骑士营房。 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他总算知道为何塞伦从昨晚到今天都不怎么愿意说话了。营房内的环境太过沉闷:来自气氛,来自每一个伤残士兵的痛苦,重重压在人们心头。 但希莱斯拨开扎人的草丛,翻开伤痛掩盖下的土壤。 ——里面有花,名为希望。 正如之前士兵所说:他得以回家,好好陪伴家人。 他不知道重伤者所在的医室是何种状况,至少营房内,他看见伤兵们都尽力用眼神呐喊:“我想活下去。” 希莱斯盯着地面缓缓踱步。 活下去之后呢?伤兵回到家,该怎么办? 大家的身体有残有缺,家中生计该如何打算? 他垂头思考,走着走着便忘了方向。一抬头,刚巧对上熟悉的身影。 塞伦迎面走来,浑身隐隐散发不悦。对方看见自己,神情稍有缓和。他步伐之快,明摆着想尽快甩脱后面的跟屁虫。 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年嘴上滔滔不绝,后脑勺绑着姑娘似的丸子头,鬓角还编了一缕棕黄色的小辫子。 少年左脸横亘一道细长的伤疤,从下颌角拉到鼻翼,在清秀的脸蛋上显得尤为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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