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渴,想喝水。他眯着眼,望向尘雾笼罩的周遭,焦渴地想。可这里除了沙砾和鲜血,便是尸体。 吮一下干裂的嘴唇,吃进一嘴沙子和铁锈味。 脚下忽然一绊,希莱斯低头——此前一直克制目光,就是怕不慎看见死尸。 可希莱斯还是绝望地用视线触摸他们了。 灰败的头颅与他对视,这名士兵半边脸已经凹陷下去,骨头像枯枝一样脆弱。 脚底的断肢似乎是他的,希莱斯将其捡起,放回士兵的胸前。 “嗤!” 一把剑倏然落下,没入尸体心脏。 希莱斯一愣,见一名活着的士兵拔回白刃,面无表情地拨开尸堆,重新剑起剑落。 是啊,是啊……要捣烂所有心脏,否则在场所有殉难的士兵,很可能将成为下一个狂沙。倘若变成狂沙,大家的牺牲和付出又算得了什么? 换言之,那将是最大的侮辱。 这下可真没有全尸了,他痛苦地抽动嘴角。 - 二人终于找到马可主将,后者没戴头盔,脸上只罩着蝉翼,眼里盛满疲惫。 “好小子,活着就好。”主将嘶哑道,“去跟着他们收拾战场,现在很缺人手。” 意思是,没活下来多少士兵吗?希莱斯听出言外之意。 他看着马可那一头变得黯淡的红发,像木碳堆里阴燃的余烬。 “大人,弟兄们还好吗?没减员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 马可沉默两秒,而后说:“所以我还站这儿等。希莱斯,塞伦,你们先去帮忙。之后我会派人传唤,到时候再回岩奎堡。” 希莱斯点头应是。 真委婉啊,大人。我听得明白,我也亲眼见到了从天而降摔死的龙。好傻,早知不该问的,我自讨苦吃…… 他知道自己不该那样悲观,但身体回归平静后,心灵却不可抑止地开始震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触动消极,令他联想死亡。 二人慢慢经过一座投石机,希莱斯瞥见一只弩|箭,还有散落满地的箭。 大人吩咐,还能用的全要捡,心脏没窟窿的皆得捅。 “救、救命!” 一道破了音的尖叫响起,希莱斯二人警觉转头。 狂沙追着一个少年跑,那倒霉蛋吓得魂飞魄散,嘴里喊救命,直往他二人奔来。 希莱斯利落举起弩|箭,一箭飞去,狂沙倒地不起,化作一摊骸骨。 “应该是没给心脏补剑的。”塞伦轻声说。 希莱斯颔首赞同,毕竟狂沙可以受控制,只要心脏完好,它们就死不了。 这便是收拾战场时,查缺补漏的重要性。 死亡果然永恒,他嘲讽地想。 俩人没再管那少年。 体内,但凡力气的泉眼涌出一点水,他们就立马舀干净,用于挨个儿替尸体彻彻底底终结生命,“断送永恒”。 浮尘随着时间的流逝缓慢消散。 视野里的尸骸堆成一片汪洋,有的埋在沙子底下,有的直接飘在“海面”。 空气飘浮比烂鱼还恶心的臭气,希莱斯一路见到不少灰影新兵,看他们瑟瑟发抖,瞧他们弯腰呕吐。 贡萨洛取下头盔,每扎完一具尸体,便亲吻一次项链;口中做着祈祷,祷词更像悼词。 一路上,希莱斯暗暗清点人数。 “拉下去缓缓好了,别让新兵蛋子碍事。” “唉。走吧,孩子,愿你战友安息。” 希莱斯二人听到对话。 “呜……呜呜呜……我不走!他是我的搭档,绝对是丹尼……放开我,我要带他回灰影,妈妈还在牢里等他……” 那龙族痛哭流涕,死死抱着半截躯体。 “丹尼……”希莱斯脱口。 龙族似有所感,惊愕望向希莱斯。 “队长,希莱斯,队长……”他连滚带爬起身,挣脱老兵,已然忘记希莱斯如今不是队长。 “丹尼在这里!”龙族跑了几步,又摔下去,仿佛再爬不起来。 怀里的搭档被护得很好,鹰队龙族边哭边吐,生理与情感激烈地斗争着。 “他被龙咬掉了……呜呜……我背着丹尼的半截身子下来,现在……呜呜呜……好不容易找到他的上半身!” “丹尼说,打完仗,要去圣雷监狱探望妈妈,他一直很想念她。队长……咱们带他回圣雷岛好不好?” 希莱斯左手蓦然一痛,龙族队员说完这番话,塞伦猛然扣紧他的手腕,似拼命压抑情绪,亦像恐惧什么。 希莱斯自己则两眼发黑,再也支撑不住了。 丹尼没了啊……他才十五岁,是队里年纪最小、个子最矮,最纤细的孩子。 这半截躯体窝在龙族怀里,跟一张小小的薄纸没什么区别。那么瘦小的身板,怎的就能被龙咬了? 而战场上没有不可能。 他终于泪流满面:“好,我们带丹尼回家。” 天穹飘浮云絮,像极了一层蠕动的黏膜,露出云层之外微茫的天光。 天可知道,她温暖的子|宫里、她那生龙活虎的孩子们,已没了气息? “若腐卡季,妈妈,求您垂怜。” 贡萨洛放下长剑,神情痛苦,虔诚低语。 “垂爱您的孩子,请您停止孕育死亡。” - -岩奎堡,议事厅- 马可、尼古拉分别落座长桌边。 希莱斯不知自己为何被马可大人带进来,他承受着枫叶骑士团主帅的打量,努力把自己当成一尊雕像——不乱看,不开口。 “我的事务官,不用避讳。”马可主动介绍希莱斯。 “不错,瞅着至少胎毛脱了一半。”给予辛辣点评的却是另一人。 希莱斯认出那抹破碎污浊的黄披风:是先前被狂沙围困的将领,士兵们唤他参谋。 “希莱斯,去烧点水来。”马可吩咐完,旋即面朝枫叶主帅,“岩奎河损失惨重,阵营或许应当已经派遣另一支骑士团交替驻守此地?”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岩奎河偌大一座军事城堡,现如今能碰见的活人不剩多少了。 枫叶主帅叹息:“据绿洲通信员所述,今晚或者明早赶来。说来还得感谢灰影支援,若没你们,只怕岩奎河失守,我和枫叶兄弟们已成狂沙。” “客气,绿洲知晓你们的辛苦。”马可沉重道。 厅内响起一声讽刺的轻笑。 “迭戈大人,我们虽在边境,但好歹能听闻一点风声。”参谋询问马可,话中意有所指,“敢问阵营真的了解现今状况吗?” 马可微微蹙眉,尖锐的问话令他略有不适。但当视线扫过枫叶骑士团主帅和参谋两张面孔,他瞬间意会严肃之下暗藏的愤怒。 他心下一沉,暂时不接话。 或许,事态比他想象得要更加严重。 第59章 独活 “岩奎河守军一千余人,九十天,生还不到两百人,物资耗尽。”参谋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字。 “这样的结果,问题还不明显么?狂沙从初冬开始异动,咱们守;派出去的斥候频频报忧,咱们坚持守;直到今天,才盼来阵营的支援,如果灰影没能来呢?咱们只能咬着牙继续守……” 参谋坐不住,猛地抽开椅子,掰着手指一一算账。他的眼圈不知为谁而红,是因牺牲的将士们,还是为苦苦驻守边境线的骑士团。 “……九十天的战报递出去二十封,阵营当真不知道我们的难处?” 希莱斯始终呆在壁炉边烧水,出神地盯着跳跃的火焰。他虽未守过边境,但枫叶参谋的描述中,他似乎透过火,看见了备尝艰苦的前辈们。 若事情真是这样,那么,阵营为何迟迟才公布消息? 马可凝重道:“别的骑士团我暂且不清楚,但灰影接到动员号令,是在深冬前夕。” 枫叶骑士团两名军官不约而同地苦笑一声。 “二位,但我认为,阵营并非不重视,而是遇到了某些阻碍。” 枫叶主帅与参谋看向灰影主将。 “此话怎讲?”主帅问。 马可略一抿唇,神情似是极其嫌恶什么东西:“二位可否知道,康罗伊长老私下遣人游说三领地一事?” 希莱斯跟着竖起耳朵听,他一直记得这件事,就因为自己听不懂,而且没机会搞明白。 之前马可教官逗他喝热红酒……不提也罢,总之就是那一天,马可大人在小型会议室大发雷霆,同事务长黑森大人谈论的内容。 枫叶两位大将的表情告诉马可,他们并不了解。 “简而言之,以康罗伊长老为首的保守派,瞒着整个阵营,在全境领土内进行秘密游说,打算劝服并号召领主们,放弃边境线以外的领土,与狂沙和谈。” 马可顿了顿,沉重开口。 “阵营前脚收到狂沙动乱的消息,保守派后脚公开所作所为。算我臆测,可时机这样巧合,实在令人难以不作联想。” “……” 议事厅瞬间沉寂,柴火好似吓得不敢发出动静,噼里啪啦声也消失了。 “哼……呵,哈哈哈……” 枫叶参谋听见什么笑话般,从轻轻哼声,再到仰天狂笑,甚至眼角都挤了几滴泪出来。 他笑啊,整个人重新跌倒椅子上,人和他那只折断的鼻梁骨一样歪。 希莱斯的灰色瞳仁在震动。参谋笑得有多张狂,他便有多害怕。 刚刚我听到了什么——和谈,跟狂沙和谈?这怎么可能!它们都是一群活死人,就算有智慧的又能聪明到哪儿去。 先前白湖城遇到的那只狂沙,会躲,会跑,那不就是高智狂沙吗? 除非…… 他忽然想起,曾经手臂受伤,马可大人训斥他和塞伦配合不当的那个夜晚。 大人当时怎么说的——“高智狂沙能领兵作战,会偷我们的战术。” 对呀,那种轻易能够被几个新兵制服的小喽啰,哪可能存在“偷战术”这种思想? 有能力的都把自己藏于幕后,倘若真这般容易露面,然后被解决——既如此,全境连年被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丧失好多好多土地,又是如何发生的呢。 希莱斯不禁打起寒颤。 是他一直误会了。原来,白湖城那只并不是高智狂沙;它们背后,另有更高智慧的领袖! “我看是歇久了,脑子也歇没了。” 枫叶主帅怒不可遏。 “真要和谈,只该由那些死去的人们提出,否则他们凭什么替以身殉职的士兵做决定,哪来的胆子为家破人亡的百姓拿主意?!!!” 满屋焚烧着怒火,烟熏味几乎化为实质,浓得呛人。 “疯喽,全疯啦。”参谋擦擦眼泪,话音却抑不住地抖,旁人听来,像在悲泣。 - 希莱斯十分感谢马可,因为后者大概看出他的状态不佳,于是准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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