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也躺着几具躯体,草地挂满碎肉内脏,他竟不知道哪一块属于纳坦。 特蕾莎摸了满手的沙子,眼泪与呢喃仿佛要将干涸的血迹重新润湿,悉数淌进泥土。 四面八方充斥不同人的哭嚎,希莱斯静静站在一旁,经历一阵眩晕过后,两眼直勾勾望向他的继父,眼神却似是看一位陌生人。 他没哭,所有情绪仿佛烟消云散。 …… 入夜,希莱斯随母亲特蕾莎回到家。 他第一眼便撞见墙上挂的一把弓。 希莱斯取下弓,抱回自己的床上,搂着它陷入沉睡。 …… 他本想留着继父的弓,最终还是决定将其一并埋葬。 纳坦已逝,希莱斯独身加入猎人行会。 日子好像什么都没变,他早出晚归,随幸存的猎人叔叔们一起行动。 他的箭矢划破余晖,正中猎物后腿。猎物惊慌跑开一段距离,希莱斯追上去,在一处灌木丛里发现尸体。 “纳坦!”他惊叫着呼唤纳坦,“你快看,箭扎得比上次准,差一点就射中心肺了!” 希莱斯揪着猎物的后腿提拎起来,下意识寻找身侧的高大男人。 “纳坦……” 身旁空空如也。他没能等到夸奖,没能等到后脑勺揉搓的力道。 “爸爸……” 猎物重重摔落地面,一同砸下去的,有无尽的泪。 自纳坦死后,希莱斯第一次泣涕如雨。 林间回荡他的恸哭,越来越凶,积蓄已久的情绪霎时间冲出喉咙。 他好恨纳坦,恨这个言而无信的男人,说好会照顾妈妈和弟弟,说好会教完他所有打猎本领。 他爱着纳坦,爱他的父亲。 希莱斯想再得到一声夸奖,哪怕一次也好…… 他的灵魂会在森林里吗?他怎么找不到他了呀…… 树叶沙沙作响。 撕啊扯啊,喉咙像张脆弱不堪而又针脚密集的布,只能滤出悲泣。 猎人们远远看着男孩,眼圈带红,沉默不语。 - 特蕾莎的精神状态每下愈况。 这个可怜的女人,终归没能扛过连任两届丈夫离世的打击。 她只能留在家里为大儿子和小儿子做做饭,趁清醒时候多缝点衣裳。 “走哇,走哇,去到一个没有狂沙的地方……”她时常哼着童谣的曲调,念叨此类话语。 希莱斯肩负家中所有的收入来源。 他再也没精力采些小草小花给兰登,取而代之的,则是偷偷带回满身伤。 虽然每天都很疲惫,但他不想让母亲和弟弟看见自己低落的情绪。 可他好累……脑袋涨得痛,神经无时无刻不拽得紧绷绷。回到家,还得时刻关注着母亲的状况,避免魇着时伤害兰登。 希莱斯站在门前深呼吸,他刚整顿好情绪,走进屋,就见特蕾莎风似的刮过来。 “我收拾好所有东西了。”母亲抓着布袋,一路掉落许多东西。 七零八落的物件铺满整座屋子,家里一团糟。 “好儿子,今后不用再打猎啦!去一个没有狂沙的村子,你带上兰登,我们现在就走。” “妈妈,别这样……” 特蕾莎突然攥住他的双臂,抓得希莱斯很痛。 母亲离他极近,希莱斯能感受到她癫狂紊乱的呼吸。她眼里的血丝编织成蛛网,将曾经的温柔一一覆盖。 “走、走——”魔鬼用母亲的声音呢喃。 “走去哪?!”希莱斯终于克制不住,低吼道。 “绿盐城都能出现狂沙,所有地方都有狂沙!我们能去哪里?妈妈。哪里还有没狂沙的地方?!”他哀戚说。 特蕾莎被火燎似的收回手,抱着头,声嘶力竭地大叫。 她口中含混不清,偶尔穿插着凄厉的尖叫,扯乱头发,跑去桌边,挥开胳膊扫掉桌上所有东西。 接着歪倒桌腿边,双腿抽搐个不停,琥珀眼睛死死盯着她的大儿子。 - 兰登相较以往,变得有些沉默。 他年纪虽小,但家中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可能令他察觉不到,某些人与事物已一去不返。 和母亲的病症一样,希莱斯对弟弟的改变痛心疾首。 所幸兰登依然很乖,基本无需操心他。七岁了,多少能帮母亲做点家务。 每当希莱斯回家,兰登喜欢牵着他的指头,同哥哥分享今天自己帮母亲做了些什么。 而希莱斯则会像纳坦曾经鼓励他那样,摸摸弟弟黑色的软头发,轻声夸奖。 …… 今天一无所获,希莱斯回家比较早。 他一如既往拾掇情绪,埋藏心间,慢慢推开家门。 特蕾莎坐在椅子上,怀抱兰登轻轻哼曲儿。夕阳照进屋内,打在特蕾莎的脚边。 她神情慈爱,唇角微微翘着。 如此温馨的场面,却叫希莱斯汗毛倒竖。 ——兰登半睁眼,一副昏昏欲睡但努力想清醒的模样。弟弟的嘴唇沾着一点黄色的粉末,还有一圈奶渍。 桌面,一块白布摊开来,中间残余些许黄粉末。 “妈妈……你给兰登喂了什么?”希莱斯心头打鼓,不敢相信内心呼之欲出的答案。 “曼陀罗奶,还有还魂花粉。”特蕾莎语气轻柔。 希莱斯箭步冲上前:“兰登,把兰登给我。”他颤声说着,抢夺那晕晕乎乎的小孩。 “不要!”母亲尖利地大嚷,“我要带孩子走!!!” 特蕾莎身体逐年瘦削,自然抢不过长得比她高,且天天握弓的儿子。 争抢中,希莱斯将她推翻在地,一把夺过兰登。 希莱斯不停抠挖兰登的喉咙。快吐出来,快啊……该死,该死! 兰登宛若一只布娃娃,剧毒的花粉塞进娃娃的肚子里,干呕不出什么东西,脖子软软地歪倒,由哥哥摆弄。 桌腿边的特蕾莎亦一动不动,以诡异的姿势瘫坐。 忽然,她像找回了神志,爆发多日以来最为清醒的一次喊话。 “带他去找游医,否则来不及了。” 希莱斯快速爬起身,一言不发抱起弟弟夺门而出。 特蕾莎正对着大门,姿势一动不动,后脑勺枕于桌腿的棱角。 琥珀眸子映着儿子仓惶飞奔的背影。 …… 天空撕碎了云,也撕碎了希莱斯的心。 他沿田野间的泥径跑,不知疲倦,不知呼吸,不知该去往何方。 他只明白:自己得跑,拼命地跑,找到游医弟弟才有得救。 希莱斯感觉脑袋空空,又仿佛一瞬间划过许多念头。 “哥哥……”兰登气若游丝。 以为是脑海中弟弟的声音,希莱斯在兰登呼唤三四遍时,终于连连应答。 “哥哥带你找医生,别睡,答应哥哥。很快就能找到人啦,好不好?乖弟弟,你一直很听话……” 希莱斯说话不比兰登混乱,他甚至觉得,自己才是最糊涂的那个人。 恐惧从话语间泄漏,兰登似有所感,用迷蒙的视线勾勒着希莱斯的下巴。 “我想做骑士……” “等你好起来,我亲自送你去骑士团。” “我要和你一起做骑士。” “好、好——不要闭眼睛,兰登,哥哥在呢,一直听你说话。” “哥哥要做天底下最厉害的骑士……我,我是第二厉害的……” “……” 希莱斯远远眺望一道身影,他跑近些,绝望地发现并不是游医。 他浑似一头四处乱撞的牛,穿插绿浪田野之间,见着人就顶上前。 有人说,游医在村头;有人指路,游医刚刚经过这里;有人告诉他,说游医往东边去了…… “哥哥。”兰登唤他。 这次的声音更加轻,听到希莱斯耳中,却是震耳欲聋。 “哥哥,人能不能长出翅膀?” “能。” 兰登软软地笑开了。 …… 兰登再也无法回应希莱斯。 他这次很不听话——哥哥叫他不要闭眼,他顽皮地将眼皮牢牢合上;哥哥叫他不要睡,他永远地沉睡了过去。 ——在哥哥的怀中,一如当年的小狗骑士。 希莱斯跪在游医脚下,像亲吻神像般亲吻对方沾满泥灰的鞋尖。 “救救他,救救他……我求求您。我愿做您的奴隶,永世不得安宁,灵魂无法安息,只求换我弟弟一条命。” 游医怜悯少年,没有把他当疯子驱逐。 凡人却终究不是神,游医翻给希莱斯看,看弟弟一双被死亡笼罩的眼珠。 希莱斯永远无法知晓,自己怎样走完回家的那一段路。 他抱着弟弟冰冷的躯体走进敞开的家门,看见另一具冰冷的躯体迎接他。 他把母子二人放在一起,跪了很久很久。 整个家,唯独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希莱斯曾一度将手伸向还魂花粉,最终止住动作。 家里节俭,母亲不肯买首饰,继父的弓早已与尸骨一道化为土壤,弟弟则什么可留恋给他的都没有。 灰目呆滞地转朝兰登,希莱斯慢吞吞取来匕首,从弟弟的小衣裳上裁下一块布。 - 铲入最后一捧土,希莱斯凝视三座亲密倚靠的坟包。 他趴下去,依恋地往土壤里汲取活人的温度。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三声道歉,分别念给三个家人。 都是我的错,能不能原谅我? 他睁着眼睛躺了一个晚上,朝晖刺破深黑的天幕,他静静看着那一抹光亮。 希莱斯惊吓般翻过身,他想到什么,于是上手掘小坟包的土。忽而停滞,一捧一捧,鞠起土掌心埋回去。 他肩膀如落叶般瑟瑟抖动,哭肿的双眼又流溢水痕。 爸爸,妈妈,我不想接受死亡,他不要领悟什么见鬼的死亡。 他的小骑士呀,他的弟弟。 埋葬在地里,怎么飞上天空啊…… 第55章 尾巴 走出温暖的会议室,希莱斯合上门,用掌根擦拭眼睛,免得泪痕被寒风冻成冰。 他迎面撞上一双蓝色的眼睛。 希莱斯被灼到一般迅速撇开头,捏了把鼻尖,问:“找马可大人吗?他在里面。” 话刚脱口,才发现自己嗓音哑得吓人。 他没敢看塞伦,对方却一直凝视着他,也就不知道搭档此刻的眼神是怎样一番触动。 “你……都听到了?”希莱斯强颜欢笑。 “全听到了。”塞伦直言。 希莱斯不知作何感想,他觉得有些难堪……像私藏多年的东西突然见了天光,以往只有自己瞧得见,如今剖给其他眼睛看的仓皇失措。 他沉默地走远两步,被塞伦一把抓住手腕。 “等我一会儿,希莱斯,如果你没别的事情。”塞伦的话音中,夹杂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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