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只有你。” 我当然知道最好的选择是告诉梁宴,让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为我满天下的寻找名医,看着他夙夜忧叹,为我的病躯担忧不已。我知道,哪怕只是凭借我与梁宴多年相识,哪怕只是因为我是朝政中不可缺少的一员,梁宴也一定会费心力去为我治病。 我分明知道。 但我却避开了一条看似最正确的道路,选择自己一个人面对病痛和濒死的绝望。 为什么呢? 我扪心自问,到头来却只有一句……“我不想让你太难过。” 不告而别总好过,看着我的命一点一点消逝的好吧。 “什么?”梁宴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你刚说什么沈子义,你不想我什么?” 梁宴上前半步,直接缩短了我与他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他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鼻尖,带起一丝微凉的酥痒感。 “你不想我太难过?为什么,沈子义,你那么恨我,你这是……希望你的仇人好过?” 我偏斜着眼不说话,想把自己刚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想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梁宴却并不打算放过我。 他欺身而来,却不带任何挑逗和讥讽的意味,他就只是看着我,认真而专注地看着我。 他眼底没有任何的杂质,没有他长年累月流露的讥诮和俾睨。他直视着我,好像多年前他还只是个简单没有任何心机的纯洁孩童,昔日他捧着桃花塞进我手里,今日他捧着真心放在我面前。 他问:“你心悦过我吗,沈子义?” 梁宴的梦里是和暗道房间一模一样的场景,不同的是,在他的梦里,没有那座摆在房间中央的玉棺,也并没有和我面容相同的尸体。 他好像自始至终都分的清哪个才是真正的我,哪个是虚诞,哪个又是现实。可就在这场明明应该是虚妄的梦里,梁宴却抓着我这样一个鬼魂的手,近乎执着地向我寻求一个答案。 ——“沈子义,你可曾心悦过我,哪怕一刻?” 心悦过吗?一瞬间的那种也算。 我想…… 当然。 在天仙桥的那场烟花下,在梁宴折着桃枝塞进我手里的时候,在某个高高在上的上位者俯下身,捂着我的眼睛跟我说别怕的时刻。 我多年来戴着的厚重假面就在那些瞬间里,被人轻描淡写地撕开了一条缝,张扬又争先恐后的真情蜂拥而出,叫嚣着要让我这个满眼狡诈与算计的人吐露真心。 于是我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梁宴。 我想,是的。 我曾在漫天的星河下,在昙花一现的间隙中,放纵自己在转瞬即过的时间里,为你疯狂心动。 “你犹豫了,沈子义。” 梁宴望着我,他握着我的手腕已经很久,我的手腕被捏的有些发酸,他抬起的胳膊也一定开始僵硬,但他还是没放手。他就保持着这样一个费力的动作,上前把我拥入了怀中。 “你犹豫了……沈子义。我在你的犹豫里听见了答案。” 梁宴的声音颤抖着,甚至于环抱着我的手也抖得厉害。他抱我抱的很紧,我能感受到他胸腔里传来的有力心跳,混着我也莫名其妙砰砰跳动的心跳声一起,在这场虚幻的梦里显得如此真实。 我不应该承认那犹豫里的答案,这等同于将致命的把柄递到梁宴手上,在他面前承认我坚硬的外壳里,有一块以他名字命名的软肋。 但长久的沉遖颩噤盜默后,我垂着身侧微微发抖的手抬起来,这一回却不是为了推开眼前人,而是……终于落在了他身上,回应了他的拥抱。 我和梁宴相识数十载,相互扶持过,也争锋相对过,后来情义与怨怼混在一起,也曾扭曲撕咬过,恨不得将对方吞咽入腹,气极的时候诅咒对方早入地狱过。 而如今经年走过,我们相拥着,谁也说不出来话,但好像又没有一刻这么心意相通过。 这世上不讲道理的事情就这么多,其中再多这么一条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是的,我和我的生死宿敌两情相悦。 这真荒谬。 但……我乐意。 千金难买我乐意的乐意。 “别再离开我了……”梁宴的声音响在我的耳侧,我能感受到他的真情和夹杂在其中的惶恐,他说:“沈子义,我会害怕。” 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帝王,蜷缩又委屈地靠在我的肩侧,跟我说他会害怕。这个早已可以独当一面的狼王,不怕刀光剑影,也不怕血流成河,甚至不怕朝堂诡诈,但他怕我离开他。 于是我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我说:“好。” 嘶——好像不对,答应早了,还有件事。 我微微昂了昂头:“但是你得答应我件事,梁宴。” 按照话本子所描写的,一般在这种浓情蜜意的时刻,别说一件事了,有情人双方恨不得事事都答应下来,以彰显自己的真心。但梁宴他……梁宴他“啧”了一声,手移到我后颈上用力捏了捏,毫不犹豫道: “不答应。” 我:“……” 这怎么和话本子里说好的不一样?! “你死之前也是这么说的,让我答应你,我答应了,但你走的也毫不留情。”梁宴对着我的侧颈轻咬了一口,又吻了下我的耳垂:“我们宰辅大人一句话里有十个圈套等着我下去,我不会再上当。” 我:“……” 行吧,我理亏。 梁宴这狗东西,翻旧账真是有一手的。 刚才的颤抖和绻缱慢慢的被随之回笼的理智给抑制下去,我叹了口气,认命道: “我保证,哪怕我只是一个魂体,我也会老老实实的留下来,以后也不走了。所以……梁宴,把我埋回去吧,让我的尸首长眠地底。不要再招魂了,也不要再尝试其他乱七八糟的邪门歪道。我不走了,以后都不走了。” 我不离开梁宴了,血肉模糊就血肉模糊吧,爱恨纠葛就爱恨纠葛吧,反正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生前的事物有什么能跨过阴阳两隔呢。 “……”梁宴抱着我没出声,我感受到他轻颤的睫毛在我颈间扫过,好半天才听他说道:“这是交易吗,沈大人?” 我眉心一蹙,下意识要反驳,梁宴的声音却紧接着响起来。 “那你赢了。” 梁宴终于松开了抱我的手,微微撤开了一些距离。他把我散乱的头发拢起来,细心的重新扎到一起,然后一摊手,冲我笑道:“你拿你自己当筹码,我还有什么拒绝的资格吗。你赢了,沈子义,我可以把所有的利都让给你,也可以答应你提出来的所有要求。” 我皱起来的眉心并没有梁宴看似步步退让的甜言蜜语而松开,反而一挑眉。我太了解梁宴,他才不是什么会为了爱情冲昏头脑的人,他是个狠角色,是我看着、养着、一步一步扶上来的野狼。 野狼可以暂时妥协,但绝不会退让。 “但作为庄家,我希望沈卿为我提供一点小小的本金。”梁宴的眼睛促狭着,他眸间一开始颤抖的红痕还没消散,如今又挂上我习以为常的算计。“我要你每晚都来我的梦里,嗯……不对,是每天都来我的梦里,午睡的时候也得算进去。我要成为你托梦的私有者,独享你在梦境里的时间。当然,沈大人清楚,朕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暴君,你有事要找段久他们托梦也可以,但得带上我。” “如何?” 讲道理,太讲道理了,不知道以为我占了梁宴这狗东西多大便宜。 我撇了撇嘴,没什么可说的,无奈又妥协地一点头,“嗯”了一声答应下来。 梁宴好似没想到我如此爽快,原本挑弄我发丝的手一顿,不确定道:“你答应了?是每天沈子义,每天我只要闭上眼,你就一定要出现在我梦里。” 我翻着白眼要往梦境外面走:“那么多废话,答应了就是答应了,我还能食言不成。” 我还没走到梦境边缘的白雾里,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梁宴回过神向我走来,拉住了我的手。 我离去的脚步停下来,回过头不耐地去看梁宴。 下一秒,不耐的神情变成错愕,又慢慢变成一种无奈。再仔细一点说,我闭上的眼睛里还藏着一丝紧张,和微不可查的羞怯。 梦境是虚假的、不真实的。 但在这不真实的梦境里,有人与我十指相扣,欺身吻住了我的唇。 我不合时宜的在这种时刻走了神,又想起来我刚才的那个问题——生前的事物有什么能跨过阴阳两隔呢? 哦……好像还是有的。 譬如, 我心悦你。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如此而已。 …… 某处不知名的黑暗里,某位踹过我的神明蹲在地上,烦躁地扯着自己的头发抓狂: “完蛋了完蛋了,这下全完了,他们俩不是仇敌吗,仇敌啊!怎么会走到一起?!这下可完了,那盏灯怎么办,不吹掉它我们都得玩完。都怪你!要不是你上回阻碍他不让他吹,现在哪有这么多事!” 上次那位被称为阎王的家伙这回又站在他身旁,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他是吹不灭那盏灯的,你我都知道。” “而且。” 阎王拿着手里的书册递给神明看。 “因果没散,轮回上可从来不止他一个人的名字。” “事情还没完呢,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蹲在地上的神抬起脸:“赌什么?” “赌……曲终人不散,同道是归途。” ……
第57章 狼王软腹,君主逆鳞 朝堂的官员们最近发现,他们连日来心情不爽沉着脸好像下一秒就要诛你九族的皇帝陛下,这两天突然暴雨转晴,大有和风袭来惠雨归晴的架势。 就连今日早朝,不要命的老大臣顶着被一刀砍死的风险,上书请求陛下重开选秀,为皇家血脉开枝散叶的时候。陛下竟然都没有让人把他拖出斩了,而是盯着书案边的一小块地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过了一会还突然提了一下唇角,施施然道: “选秀啊……沈宰辅从前也总爱跟朕提这事。” 大臣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当出头鸟,站出来接皇帝的话茬。 这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已逝的沈宰辅可是这位当朝皇帝的逆鳞。沈宰辅刚逝世的那两天,有几个胆大包天的货色上书诬告宰辅大人是把持朝野的奸人,要陛下查抄沈家,还没等下朝呢,那些人头和身子就分了家。就连几位推荐新任宰辅人选的大臣,第二天都被发配去了偏远荒凉的地方。 自此以后,这满朝心思各异的官员们心里都统一了一件事——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打沈宰辅的小算盘,哪怕人家已经死了。 那是狼王的软腹,碰一下要死人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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