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说、一、遍!” 我脖间的手骤然收紧,梁宴的面容在那一刻甚至气到扭曲,但他的脸色很快又沉下来,似笑非笑地抬了下唇角。我了解梁宴,他真正动起火来就是这样,面上不显,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下了杀心。 正如此刻,梁宴掐着我脖子的手愈发用力,我呼吸困难,只能微微张开口向后仰,看着梁宴在我面前展露微笑,听着他勾着唇角说道:“沈子义,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那并不是询问我的语气,更像是掌控者对濒死前的猎物展露杀机。 梁宴怒火滔天,我在他的钳制下同样也不好受。可能怎么办呢?我这辈子到现在唯一后悔的一个决定,就是纵容梁宴与我纠缠,让他在我身上耗费了大量心力,却没舍得在当初就把这份感情利落地一刀两断。 少时我教梁宴,说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同样,人的感情也是复杂的,爱和恨都只不过是前进道路上的灰色阴霾。 到头来,到了如今生与死之间不剩多少时间的时候,到了如今我和梁宴都落了个在灰色阴霾里挣扎的下场,我才幡然悔悟。 我从一开始就错的彻底。 我应该教梁宴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恨一个人就要恨的彻底。我应该教他冷血无情,好让他在多年前,我对他母妃冷眼旁观的时候,我杀死他的父皇和兄长的时候,就做一个聪明的上位者,毫不留情的将我以逆贼的名头诛杀掉。 也好过落得个如今这般下场。 爱又不能爱,恨又不能恨。 我阖上眼,将翻涌的泪珠藏在无人可知的黑暗下,艰难道:“臣……” 梁宴一把把我甩开。 他并不想听到我“敢不敢再说一遍”的答案,眼底的赤色更加明显,将桌上的碗碟摆件一推而下,全部摔碎在地上,在一片破碎的声音里,他转头冲我怒吼道:“滚!滚出去,别让朕再见到你!” 飞溅的瓷片在我手背上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我什么也没说,在殿外一群宫人惊恐的眼神里,在苏公公焦急地想给我想给我包扎一下手背的动作里,好似毫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我大步而走,似乎根本没把皇帝的雷霆之怒放在眼里,也并不害怕得罪了陛下会落得怎么样的下场。我在别人眼里一定是自负、嚣张、手握大权而无所顾忌地离开的。 只有我知道。 我那是……落荒而逃。 离开宫门的台阶很长,一阶一阶走下去的时候,好像整个人都落到了谷底。 我微垂着头,摇摇晃晃的往下走,拒绝了宫人的搀扶和套着马让我坐车走的侍卫。我一个人向下走,然后……不堪地摔倒在地。 在宫里陪梁宴用膳的时候我就已经头疼难忍,几乎是强撑着一路走出来,如今心力交瘁,胸口憋着的一口气吐出来,整个人疼的腿一软,单膝跪倒在了阶上。 阶下不远处,我府上的管家看见这边的情况,招呼着仆从急忙往这边赶。我周围,轮值的守卫也急冲冲地过来搀扶我。 我眼前一片熙熙攘攘,惊呼和担忧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却低下了头。 我什么也没说,头埋在腿间,颤抖的脊背耸动的弧度愈来愈大,呜咽的声音从我指尖的缝隙里不断溢出,到最后实在捂不住——当朝宰辅、朝野权贵、一人之下、可以说权势滔天的我,在这宫闱间,在这人群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泣不成声。 原来经年纠葛,也抵不过一句——生死难测。 …… 在那之后的两个月里,我和梁宴难得都处于一种谁也不想见谁的状态,除了朝堂上必要的交流,我和他私下里再也没有了一丝纠缠。 后来朝堂上的事我也不再亲力亲为,偶尔早朝也托病不去,手上的事务开始一点一点交付给段久和我信任的官员,私下里也将我这些年积攒的钱财划分好,给沈谊留下了最殷实的一份。 章太医没有放弃医治我,经常大江南北的替我拜访名医,老人家一把身子骨,我也不忍让他一个人奔波,只能陪着他一起去。医馆、药堂、深山里的隐居医士,能拜访的章太医都带着我拜访了个遍,结论都是统一的——药石无医。 在入冬的那个月,我和章太医拜访了最后一家医馆。那时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晕厥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手抖的连纸都拿不起来,头疼的每夜难以入睡。医馆里病人很多,巧的是,我和章太医要离开的时候,有一个和我相同病症的人正被人抬进来放到医馆的床榻上。 那人的风疾比我严重的多,应当是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整个人瘫痪在床,手脚都不能动,语气也已经浑浊,话都说不明白。 章太医怕我看的心里难过,拉着我连忙走。走了很远我又回头看那个病人,看着他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到床上,眼角不受控地流出一抹泪,却连抬手替自己擦干都做不到。 原来我以后会变成这样啊。 不能自主、不能动弹,狼狈地在亲朋好友不舍又怜悯的目光里不堪的离开人世。 那这还是我吗? 都说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我认为这话有点道理。毕竟梁宴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我就是一个十分狠心、狠心到连自己也不放过的人。 最要命的是,幼时的经历和为官多年的经验让我还十分果断。一旦决定做某样事,那就会立刻做出选择,并且不会改变。 所以我看着那个流泪的病人,当机立断的作出了选择。我不能等到面目全非可怜又狼狈的死去,我不能那么瘦骨嶙峋、没有尊严的在梁宴面前,在亲友面前死去,我的命只能由我自己做主,我自己来动手。 我要挑一个阳光明媚瑞雪丰年的好日子,完整而有尊严的离去。 很巧也很奇妙,就像是我毕生的功德在人生的最后应验了一样,仿佛一些没有缘由的心灵感召,在我下定决心自戕回到京中的那一天,梁宴就在我的府上等我。 他坐在院中那棵被我养死的桃树下,倚着树干,像是已经睡着了。 我望着他,心想,老天这也算怜惜我了吧,好歹让我和他见了最后一面,也省的我挂怀。 我取下身上的外袍走过去,轻轻地搭在他身上,刚要起身,就被某个假寐的人一把拽回去,跌落在尘土里。 梁宴的眼里没有一点困意,清晰又明朗地望着我,望了一会,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不满道:“瘦了。闲得无聊跟章明那老太医跑到江南去做什么,身体又不好还跟着车马折腾。章明还太医呢,连个人都养不好,才去江南多久,都把你瘦成这样了。” 我不是车马折腾瘦了,只是病的更深了。我不想让梁宴看见我这幅病体憔悴的模样,挣扎着就要从地上站起来。 梁宴却拉着我不放,下巴放在我的肩上,在我耳边蹭了蹭,叹着气轻声道:“沈子义,我们别吵架了。” “没有你的这些日子里……我过得很不好。” 我的头被梁宴压在他的肩上,也幸好被他压在肩上,才能避免他看见我发红的眼和一闪而过不舍的情绪。我“嗯”了一声,竭力抑制着胸腔的疼痛,开口道:“梁宴,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啧,又不是我错了,你怎么这么理直气壮的。”梁宴顺着我的后颈摸了摸,说道:“行,你说。先说好,纳妃不行!纳男妃你想都不要想!” “我要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守好这万里江山,都要护住天下百姓,我要你做一个好君主,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你的子民。”我咬着唇,泪花盛在眼睛里:“我要你……” 我要你名传千古,要你永留青史,要你成为万民真心敬仰的存在。 我还要你好好活着,子孙满堂,与所爱之人白头偕老,余生相守。 梁宴。 算我……对不住你。 “说这些做什么,有你看着我,我还能不好好当这个皇帝不成?”梁宴在我的颈间吻了一下,从袖口里掏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藏好的一枝桃花,塞进我手里,冲我笑道:“京郊有片温泉池,我去年命人移植了几棵桃树去,如今都长成一片林了。过两天我来接你,带你去泡温泉,嗯?” 梁宴已经松开了抱我的手,往日的这种时候,我早已推开他,翻着白眼说不去,今日我却没动,头一直放在他的肩上,沉了半晌,说道: “好。” 我头一次骗了梁宴,我等不到去温泉池看桃花了。 我咯血咯个不停,头疼的一天比一天严重,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突然之间倒下去,再也不能动弹了。 于是在下着雪的第二天,在那个阳光明媚又瑞雪丰年的日子里,我自尽在了院里的那棵桃树下。 以前我总是好奇,人死之前到底会想些什么呢?在那些走马灯一样的人生最后,我到底会想些什么呢? 那天我终于知道了。 我在想…… 可惜,不能和我的小狼一起去看桃花开了。 ……
第56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自尽在冬日里的原因就是如此肤浅而又直白——我太高傲了。我风光霁月了半生,在所有人眼里都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我无法忍受自己变成一个连自控都没有办法做到的……病人。 更重要的是,我无法忍受,自己在梁宴眼里日渐枯萎,最后变成一个皱皱巴巴的人。 如果注定是要死的,那就让我保持着我的原貌,保持着我的风骨与身躯,永远停留在那样一个美好的日子里吧。 最起码……我死在雪里,死在红与白里,死的壮丽又俊美。 这就够了。 …… 梦里,梁宴扼着我的手腕没有松,他望着我,烛火的光闪在他眼里,让我一瞬间分不清是泪是影。 “那是为什么,沈子义。你抛下我,却连一个理由都不愿给我吗?” 我叹了口气,如实道:“我病了。” “我得了绝症,治不好的那种。反正终归是要死的,时间早晚而已,我干脆就选择了自己死。”我微微错开了梁宴的目光,继续道:“所以不要再招魂了,梁宴,没有用。哪怕你把我的魂魄放回体内,我也活不了多久,我自尽的时候身躯就已经要灯枯油尽了。” “呵……哈……”梁宴低着头讥笑了一声:“怎么可能?沈子义,就算你再不想说,也不用编这种借口来搪塞我。若你真是病重,又为何不与我说,能找来全天下名医的除了我还有谁?你那么厌恶我,你肯定会告诉我,看着我不得不花重金为你招揽名医,看着我哪怕做给朝野看也要为你焦头烂额。” “你应该因为能让我耗费心力、能让我愁眉不展而感到痛快。我了解你,沈子义,你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而最能救你的人只有我。”梁宴摇着头退了两步:“所以你怎么会放弃报复我的机会呢?你怎么会放弃求生呢?你怎么会不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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