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是化不开的血海深仇,是不共戴天的宿敌,他若是不恨我,这简直是说不过去。 昏昏沉沉间,我好像看到衣摆绣着金竹的人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随之而来的是姜湘惊喜的一句“陛下来了”以及后面惊慌失措的一句“我怎么过不去了?大人!大人!陛下周围好像有屏障,我们这些鬼都过不去了!” 我好像落进了水里,周遭的声音都好似隔着一层膜,混沌而又模糊,唯有眼前那一片绣着金竹的衣摆,还清晰的随着走来那人的动作,一起一落。 一起一落……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才能在这种时刻,才能在这个人面前,勾着唇笑了起来。 “你来了啊,我的生死仇敌。” 其实很多年以前,在梁宴宁肯把自己拉下水也要报复我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个问题——梁宴恨我的原因。 我一杯酒毒死了他那个昏庸无能的爹,对梁宴而言其实是一种解脱。老皇帝从来不把梁宴这个当年的四皇子放在眼里,不,甚至可以说老皇帝压根就不记得自己生过梁宴这个儿子,梁宴在他眼里还不如御花园里那只到处蹦跶的野猫有印象。 梁宴早知道我要谋权篡位,我出手毒死老皇帝,为他摆平了夺取皇位宝座的最后一个障碍,还保护他没在青史上留下一个手弑亲父的罪名,他是应该感谢我的。 那么至于梁宴为什么恨我的原因,我想可能就是因为我对着他那个情深义重,要陪着老皇帝一起死的母妃见死不救了。 梁宴的母妃曾经也是名满都城的大家闺秀,说是曾经,那是因为这个一生唯唯诺诺,连替亲生儿子争一争都不敢的女人,在她二十岁那年做了平生最有勇气的一件事——给当时微服出巡的皇帝下了药,爬上了皇帝的龙床。 若这是老皇帝瞧上了她,这便只是一桩流于市井的关于皇帝的风流韵事,可偏偏,这一切都是梁宴的母妃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老皇帝并不喜欢她,醒来后发了一大通火,扬言要处死梁宴的母妃,即使后来碍于情面和梁宴母妃的家族势力,把这个女人抬进了宫封了妃子。可对老皇帝而言,被一个女人算计,这就是他一生的耻辱,他又怎么可能对着这样一个对他而言有着歹毒计谋的人再动心。 于是梁宴的母亲从封妃的那天起,就已经被打入了冷宫,哪怕她后来没多久就生下了梁宴这个皇子,也得不到上位者的一丝垂怜和她痴心妄想的爱情。 我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在意过这个把一颗真心全都用在皇帝身上的,又傻又笨的愚蠢女人。不过好在她并不怎么关心梁宴的所作所为,才让我成功的利用好了梁宴这个“四皇子”的名号,一路把梁宴养成了一个野心勃勃的狼崽子,成功的扶植他登上了皇位。 直到成了太后的她一纸诏书宣我进宫。 本来梁宴成了新帝,她可以安安稳稳当她的太后,从此过回她安稳富足的富家小姐的日子。 可我没想到,这个一心一意的女人竟然愚蠢到要放弃自己的性命,给老皇帝殉葬。 梁宴得到消息冲进来的时候,我就保持着那样一个冷漠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服了毒酒躺在地上已经没了生气的女人。 梁宴把册封我为宰辅的文书扔在我脸上,那是他第一次冲我发火,也是他第一次掐着我的脖子想让我死。他先是双眼猩红问我:“是你吗?” 我知道他想问的是“是我杀了他母妃吗”,毕竟他亲眼看见过我下毒杀死他的父皇,可他不敢问出口。我摇了摇头,实话实说:“不是,是她自己服毒自尽的。” 梁宴掐着我的手只松了一瞬,继而又问我:“宫女说你在殿里待了半个时辰,从来没喊过太医,等她去喊太医来的时候,我母妃……已经死了。是这样吗?你根本没想救她?” 我看着梁宴那张脸,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笑道:“是啊。” “一心求死的人我救什么。陛下,上位者不需要那么多感情,臣告诉过你很多回了,你怎么就是教不会呢?”
第35章 他不会害我 我仿佛做了一场混乱不堪的梦。 一会儿梦见梁宴的母妃站在我面前,满脸仇恨地冲我吼道:“沈大人,你会为先皇偿命的!我要让你们君臣离心!我要让你下地狱!” 一会儿又梦见梁宴掐着我的脖子,一边流着泪一边双眼猩红的对我说:“沈弃,我恨死你了。” 甚至这梦还回溯到多年前,让我在梦里看见了我那已经离世多年的双亲,他们倒在满是死人堆的雪里,浑身上下都流着血,声嘶力竭地冲我喊道:“快跑!子义,快跑啊!” 幼小的我狂奔在那场大雪里,一边跑一边想:“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啊,沈家就剩我一个了,十万将士惨死的仇还等着我报呢,我不能死在这片雪地里。” 跑着跑着,我又看见梁宴出现在雪里,他倚在宫墙边,执着的抓着某个人的袖子,期盼又绝望地问道:“如果我也能爬上那个位置,你是不是也能来陪我?” 我看见当年的自己笑起来,揉了揉小梁宴的头,一双促狭的眼里满是算计,蛊惑道:“是啊,拥有权利就可以拥有一切,你要成为我的棋子吗?我可以带你走上这世间最大权利的宝座。” 疾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我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在跑,只飞奔上前堵住梁宴的耳朵,冲当年的那个自己喊道:“别找他!别利用他!你会后悔的!求你了,换个人吧,他以后会变得很苦的,你也不会有多快乐,沈弃,这是你自己的仇恨,你不该拉他下局的!” 我听见当年的我不屑的回头嗤笑一声,像看一个可怜的小丑一样看着我,嘲讽道:“可若我不利用他,不教他权谋,他很快就会死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了。宰辅大人,你想让他死吗?还是说,你不想报仇了?塞外的将士们看着你呢!无家可归的流民们还在指望着你呢!沈弃,沈宰辅!你放过他,他放过你了吗?!你忘了吗,他是如何羞辱你的!” 场景里的雪随着他这句话慢慢地停下来,又把我带到熏着火炉的室内。凌乱的床铺上,晋封宰辅的圣上亲笔诏书被人撕了个稀碎,崭新的红色官服被扯破了扔在一旁。人影交叠间,梁宴看着我的眼底一片冰凉,他低头咬着我的耳垂,留下一串血珠,恶毒的在我耳边笑着低语道: “沈弃,这应该是你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了吧,红袍加身、御赐亲笔,外面那些宾客该有多艳羡你啊。可惜,我偏偏要在你最荣耀的时刻,狠狠地折断你的傲骨,把你扔进泥潭里,你就带着这满身污秽,继续在这世上肮脏的苟活下去吧。” 声音消散,场景又转到某天某夜,一身酒气的梁宴闯入我的房门,掐着我的脖子毫不留情道: “沈子义,你怎么不去死啊?你不是大仇得报了吗,你怎么还不去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就不恨你了,你去给我母妃偿命,去给那些你害死过的人偿命啊!沈子义,你死了吧……你死了我就不恨你了……” 雪又开始下,纷纷扰扰地下在开满了红梅的那天里。 我捏着一把短刀在手里把玩,看了会院子里的雪景,笑道:“没想到我要死了,才算是为了自己活了一回啊。” 然后抬起手,用那刀一把划破自己的脖颈,倒在白皑皑的雪里。 梦境再次转移,这回到了我从来没见过的场景。 幽暗黢黑的长廊尽头,有一抹烛火在黑暗中跳动,它不像我所见过的任何一种蜡烛,它吹不灭、燃不尽,像一颗勃勃跳动的心脏,不断有千丝万缕的细碎金光通过它流向我的身体。 那盏烛火前好似站着一个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熟悉的声音,他的语气里满是哀求,与我十几载间见过他的任何模样都不同。 他说:“沈子义,你为什么不肯回来,我求你了,别留下我一个人,你回来吧,我求你。” 我伸出手想去触碰他,梦境却在下一秒砰地破碎掉,那些痛苦的、欢愉的、仇恨的、不舍的记忆,如刀刃一般割进我的心里,把我的五脏六腑搅得天翻地覆。 我疼的浑身一抖,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终于睁开了眼睛。 徐楚那一张皱着眉写满了嫌弃的臭脸在我眼前放大。 妈的,这肯定是噩梦还没醒。 我啪地闭上眼,往后倾了倾身子。 “行了,那脏东西吐出来了,他没事了。” “太好了!大人,大人你感觉还好吗?都一天过去了你都不醒,吓死我了,呜呜呜也不知道为什么昨天陛下过来的时候我们都不能靠近你,白天他不见了我们才敢过来,大人你吓死我了哇呜呜。” 姜湘那丫头的哭声又大又吵,一嗓子吼的那叫一个中气十足。我揉了揉被她吵的发蒙的头,不情不愿的睁开了眼。 “好了好了,我醒了,别哭了。”我扯着嘴角冲姜湘笑了笑,抹了一把嘴边黏腻的东西,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吐得并不是想象中的鲜血,而是一团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疑惑地皱了下眉,问道:“这是什么,鬼吐出来的血都是这样的吗?” “鬼从来不会吐血,只有你会。”徐生朝我冷哼一声,环着手站在一旁,鼻孔朝天的对我说道:“这是招魂在你体内留下的至阴之物,吐出来就没事了,别躺在地上卖可怜了!” “我卖你……”二大爷! 我想起那天徐生烧自己的魂给我找灯的事,默默地把嘴里要骂出去的一句脏话憋了回来。 对了! 招魂!长命灯! 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问姜湘:“梁宴在哪?” “啊,梁宴?招大人你魂的那个混蛋?我不知道啊。”姜湘看着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踢了一脚蹲在她旁边的鬼小弟,又叉腰凶道:“听到没你们!大哥说要找那个姓梁的,还不快去!” 看着一堆小鬼二话不说一溜烟跑去找的我:“呃……那个……” 我放弃般地叹了口气,捏着姜湘的衣袖走到一旁,小声说道:“其实梁宴就是皇帝,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长命灯可能……” “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姜湘嗷呜一声叫起来,瞬间飘出去几丈远,痛苦的声音荡气回肠:“那个混蛋梁宴就是我俊美的陛下?!” “天呐我竟然骂他是个混蛋!我竟然还在心里狠狠地诅咒他!我完了,我死了,我还有机会去当他的妃子吗?我还能穿上漂亮的小裙子吗?呜呜呜我的荣华富贵,竟然就这么被我骂没了。” 姜湘边叫边一脸绝望的往远处飘,不过好在她听见了我后面那句话,隔着老远回答我道:“陛下应该还在宫里吧,早上的时候我只见到他往殿里走,没多大一会就没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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