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白知秋显得懒懒地,连反应都有些慢,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过来明信问的是什么,他短促地笑了下,眼角弯起,却没什么笑意:“命吧。” “当年你专程下山将他带上学宫,防备的难道不是今日吗?” “也许罢,可那又怎么样?”白知秋轻声反问,“我同他讲过,他若是想明白了,实力足够,他便自己去——他的名字是自己改的,又不认我,哪轮得到我拦他?” “但是……”明信攥紧手,用力得指甲都陷入了掌心,他强迫自己定住心神,让声音平稳下来:“你现在的灵魄,能够撑到我们找到……” 白知秋在风中眯起眼,嗓音淡淡:“掌门,哪怕是夕误,也做不得阵主……” 话语是否定的,声音里含着的则尽是劝慰,被风一吹,散在枯萎的芦海中。白知秋笑了起来:“我看到过学宫的以后,它走到最终,不会再需要我。所以现在,应该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毕竟我还没有等到那个能够代替我的人。” 那点笑一吹就淡了,白知秋的眼睛是不变的平静,他倚靠在门边,身形纤薄,却不显得弱态,像是一杆挺拔的翠竹。他的声音太过笃定,姿态又太过放松和自然。在这样的平静之下,没有人会否认他的想法,更没有人会问他,蛊咒作乱的时候,他是怎样一个人慢慢扛过去的。 他背过身,向明信一挥手,慢慢掩上了房门。直到这时,白知秋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眼底的明光消得一干二净,自嘲般抵住额。 他自己都不确定那样一个结局是怎样到来的。三界隔绝,除了自己,他想不到还有谁能承住万象天的封禁阵。 或许他又骗了明信一次。 三年后,白知秋不声不响出关,刚露面便收到了余寅的一道雷符作为见面礼。此后,他思虑了整整两年,才选定余寅,让他成为最后一道阵眼的阵主。 及至此时,封禁阵才算彻底落定。 折磨他整整十年的生魂,也随着封禁阵的落定,同他的灵魄一起,镇入了暗无天日的地底。 但他们的影响从未全部消失,哪怕与灵魄间的联系已经变得寥寥,白知秋还是能感受到时不时从骨髓中泛起的疼痛和寒冷,附骨之疽一般,折磨得他难以入眠。 太久太久,久到他的感知已经变得模糊,快要不知道什么是疼了。 睡梦中,白知秋蹙紧眉,不安稳地翻了个身。 梦境还在继续,却找不到什么逻辑了。他有时候在人间,一手牵着杨雨,慢慢悠悠顺着长路往前走;有时候在医阁中,隔着一道帘子嗅着空气中弥漫的苦涩的药味;有时候在碧云天上,余寅他们与他围坐一周,嘻嘻哈哈说着什么;一转眼,又落在了空无一人的木屋中,甚至还有他在白堑山时候的场景……他看见很多很多的人,有着他熟悉抑或不熟悉的面目,来来往往,对他笑,和他说着无足轻重的话。可一转眼,他们的面目又扭曲着远去,炽烈的大火燃烧起来,枯焦的肢体在其中挣扎,嘶哑的哭叫混在火焰噼啪声中,越来越清晰。 白知秋霎时惊醒,一身冷汗。 梦境中的一切碎成了无数闪着光的碎片,反反复复在眼前闪动,照得白知秋头脑发昏。他一手按住心脏,大口大口喘着气,竭力缓解自己的难受。冷与疼交织在一起,逐渐变成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东西,他忽而弓下身子,呕出一大口血。 冷汗顺着鬓角滑下,连眼睫都被沾湿,渗进眼角,惹得眼睛涩疼。 耳畔嗡鸣,怨诅声穿越光阴,再次萦绕在耳边,白知秋闭上眼,感知着从因果线上传来的细微波动,知道万象天下的生魂也愈发不安分了。 毕竟一百七十多年不得轮回,会生出怨恨,实属正常…… 但是,不能这样…… 会被怨煞吞噬的。 白知秋心底冰寒一片。 在齐郡时,他们遇到的血蛊尚且是已经破碎,不成样子的怨煞,它们没有过去,没有来生,白知秋诛杀时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可重郡的怨煞是生魂。 在镇压生魂的同时,也会被生魂所沾染的怨煞侵蚀。无情道心法不是长久之计,一次又一次的镇压只会换来愈来愈强的反噬。 在谢无尘中血蛊的那一晚,白宇云就已经彻彻底底地讲身份亮给了他,正因如此,他才不肯让夕误承担。 他不能对生魂下手,他们本不该命丧于此,有因才有果,谁种下的祸根由谁来承担,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道理。 只是,真的太难熬了,白知秋默默想着,甚至在这样一瞬间,白知秋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怨煞的影响,还是因为自己快要撑不住了,所以毫无道理地产生了怨愤。 对自己,对白宇云,甚至隐隐约约对谢无尘。 “小师兄?你醒了吗?” 秦问声的声音忽而在门外响起,白知秋用袖子抹去冷汗,抬眸看见天色已亮,哑声回答:“稍等。”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08章 玉碎 玉简还落在枕边, 白知秋看了一眼,谢无尘还是没有给他回信。等他窸窸窣窣收拾好自己,已经是半刻钟后。 秦问声做事从不废话, 开口便索要阵盘。但白知秋昨夜实在难过得厉害, 只能一边跟她往前院走,一边听秦问声分捋近日的事宜。 “宜州东面三郡交给扶鹤长老,寻咎长老也不要留在绍郡,赶过去吧。”白知秋跨过雕花拱门,“灾民暴.动的事情后续是如何处理的?” “越州战乱频繁, 波及到宜州, 走投无路的人多了,自然什么都敢做。而且顺安早已不再顾及宜州,得到风声的, 能逃的早已逃了, 宜州地界多半地方没有管事人, 某种程度上方便我们行事。”秦问声稍顿, “被控制的灾民收押后,没有两日便暴毙而亡……扶鹤长老镇压了蛊咒,现下想来,该是已经诛杀了。” “扶鹤长老可以诛杀?”白知秋问道。 “血蛊以怨煞炼就,半仙可以诛杀。”秦问声不解, “我们遗漏了什么吗?” “没有, ”白知秋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已经入春了,多加留意浮州那边的动静罢。” 这话说的也意味不明, 说完就转了话题:“姜师兄他们今日有传信给你么?” “没有, 同样没有同周师兄传信, 周师兄讲他们可能是又入了阵,已经下山去接应了。” 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解释,谢无尘他们一路上时不时入阵,不是每次都来得及传信,有一次遇见的麻烦颇大,断联了将近两日。那时白知秋尚未道宜州边界,秦问声周临风的传信一刻没停过,直到现在才比较放松。 但不知为何,白知秋总觉得不安,心头上一块阴影似的,让他颇有些心不在焉。 “无尘昨夜……”他起了个头,转念一想,对秦问声而言不算什么需要提的事情,摇了下头否了,“我进入洛郡的消息没有藏着掖着,这边已经不安全了。等这边的事情安顿好,你就回学宫吧。” 秦问声蹙起眉,满脸疑惑。 “其实从无尘遇袭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些事情。”白知秋轻声道,“白宇云一直在想方设法将我向宜州引,又拼了命地阻拦无尘,两边拖延,逻辑上虽然可行,最终结果却可能是他一点好处不占。单独对付我,或者引开我单独对付学宫,都比而今这样可行……” “他的行事不够缜密?”秦问声问。 白知秋思索片刻,否定了:“我不了解他了,可转念想来,他或许是想让我做一个选择,保全学宫还是保全人间。但是这个选择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因为我不管选择哪一方,另一边都会面临他的威胁。” “学宫其实是我最好的选择,因为他无法撼动,但他知道我不会这样选……无尘他们一旦回到学宫,白宇云就会来找我,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不会想要面对阵眼全部易主后覆水难收的局面的。” “可是,小师兄,”秦问声打断,“你将我们都调离,自己就太危险了。” “能拦一时半刻,便是一时半刻吧。”白知秋温声道,“或许这是写在我命数里的因果吧。” “什么?” 白知秋没有给秦问声解释的意思,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望向无穷无尽的天穹。 只有谢无尘知道,白知秋指的是自己“命带孤星,劫犯计都”的卜辞,但他此刻不在,秦问声的疑惑自然无人可解。 “小师兄,其实……”秦问声犹豫很久,还是在白知秋出门前出声道,“再多劫难我们都会站在你这边,你不必如此。” 白知秋一愣,旋即失笑:“无妨。” 无妨。 又是这两个字。 秦问声比白知秋站的高两阶,刚好可以俯视他,却不会显得太强势。白知秋的眼睛瞳色偏浅,天光在其中一映,甚至是偏棕色的,显得极其温柔,温柔地乃至悲悯了。他在秦问声的注视中缓缓垂下目光,转过身,一摆手,那是个“不必多说”的意思:“你要尽快准备,不管我能不能拦住,你们都要守住万象天。” “若是守不住了呢?”秦问声被他看得惶恐,紧追两步。 “守不住,掌门那里还有我下山前留下的足够稳住阵局的东西。若是这样还是守不住,那三界封印泰半也没有了。”白知秋好像是想回头,最终却只偏过脸,唇边是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师姐,我曾以为,自己可以在这场因果中寻到一个万全之策,但事实向我证明,是我错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一时的自私和任性,引起了长达三百余年的祸乱,天道轮回,该我偿还的,永远都躲不掉。” 秦问声听得半懂不懂,脑中闪电般划过一道难以让她置信的念头:白知秋有可能守不住他们。 这个想法落定的时候,秦问声悚然一惊,四面一片安静,初春微冷的日光落在她身上,几乎瞬间就灼出了一身冷汗。 秦问声从前以为,白知秋只是对什么都懒得上心,故而显得随遇而安罢了。但而今,他面对着那些庞然大物,留给他们的话仍是“无妨”。可所有人都清清楚楚,这些事情不可能是“无妨”的。 三百多年的时光,看似繁华的学宫与人间,不过是一触即碎的脆弱琉璃。 他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是什么,明白自己极有可能粉身碎骨,只是,仍然无所谓。 即便是死。 可是白知秋怎么可能会死?秦问声从未想过这个词,会在某一日与白知秋关联起来。他好像从来游离于所有人之外,游离在三百年的时光之外,风轻云淡,无所不能,世间没有任何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以至于她想到这个字,感觉到的是无名的恐惧。 如果白知秋都陨落了,还有谁能扛住即将临顶的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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