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记忆对于他来说已经变得模糊了, 唯有认真摸索, 才能从当时的混沌中想起些微一点。他沉默了一会,道:“我在等屋子外的树发芽。” “为什么要等它发芽?” “它发芽了,树上的鸟便不要我喂了。” 那样, 春日便来了。 杨雨一怔, 继而笑了声:“我曾是清远山弟子, 而今入了辰陵。听过辰陵么?还是只听过清远山?” “听过清远山。”白一小声道。 他不过是个孩子,听过多半听的也不多。加上年纪尚小,对传说一知半解,对仙道的理解,尚且停留在餐风饮露,无所忧愁。 杨雨坐在床侧:“你求入仙道,还是要留在人间?” “什么是人间?” “仙道孤苦,尤是清远山一脉,断情绝念。而何为人间……”杨雨拉过白一的手,带着他的手指点了点尚在昏睡中的白宇云,又划过和煦的阳光,指向被屋门拦住的屋外。屋门随着杨雨这一指轰然敞开,湿润的空气裹挟着些微的药草味,毫无保留地和喧闹的人声一道,撞了白一满怀。 “你的所见,所触,所知,所感,皆为人间。”杨雨的声音落在耳畔,异常渺远,“你生在与世隔绝处,没入过人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人间路难行,你没必要来世间走一遭。” 白一怔怔地望着自己晾在日光下,被圈上一圈金边的手。他翻过手,蜷起手指,虚虚地握了握。 白日光就这样从他的指缝中泄下去。 那点露下去的日光在他的眼睛中逐渐涣散开,于是,他感觉到了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气。 他闭了下眼,轻声道:“扶楹仙师没有告诉我,我染上的怪病是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杨雨道,“那不是属于人间的东西。” 白一点头,爬下床,面对杨雨站着。 杨雨本想起身,可白一抬起头的瞬间,她便没有再动。 那不是一个属于七岁的幼孩的眼神,孤注又决然。杨雨听他继续说下去,声音更轻了些:“娘亲走了,白庄也没有了,我……”白一缓出一口气,“我选仙道……” 杨雨有些出神。 她在清远长大,曾无数次在入门弟子的脸上看见过一样或相似的坚定。不管为了什么,选择落定的那一瞬间,都是矢志不移的。 而这种矢志不移,无论是她,还是辰陵诸位,都太久没有见到过了。 对于他们来说,仙道是一眼能看到尽头的西风落叶。 “好。”杨雨收回思绪,“清远山自开山始祖至我,共传七十三代。一百六十年前,三界封禁,清远嫡传一脉仅余我一人,传承断绝。此后,五河八堑诸多仙门于辰陵重建,不分你我,更名辰陵宫。你自此入辰陵宫门下,修仙道清远一脉心法。” “我予你授业传道。不求常执弟子之礼,但求悟心明思,不怨不悔。” “仙师明鉴,承蒙仙师答允。”白一后退一步,近乎庄重地跪下去,面朝杨雨,认认真真、完完整整地叩首下去,“弟子谨记师训。 ” 杨雨轻微地蹙了眉,但她很快意识到,在白一抬头前舒展开,点头应下:“你既尊我为师,我自绝无二意。你的名字,要我取吗?” “现在吗?”白一问。 “以后也可以。” 杨雨的手掌上有薄茧,同娘亲,扶楹仙师的都不太一样。那只手握惯了剑,落在他额心时似是怕自己拿不准力度,小心谨慎,反而弄得白一惊讶又惶然。 白宇云的父亲虽然同意收养他,却不喜欢他,极少给好脸色。一个克父又克母的孩子,说难听了,就是个丧门星。 娘亲过世了,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是“白一”,还是“白衣”。 “现在吧。”白一小声道。 杨雨向外看了一眼,“嗯”一声:“还要这个‘白’姓吗?” 白一看着她,迟疑点头:“要。” “知秋,自今日起,你以‘白’为姓,‘知秋’为名。观于微末,见微知著者,可称‘知秋’。”杨雨收回手,给他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去找扶楹吧,这几日先由她照应你。我回一趟辰陵,誊抄几本典籍。” *** 杨雨说走就走,一走五日。扶楹又恼她不告而别,又无奈自己这里多了两只拖油瓶,得不了闲。 好在其中一只乖乖巧巧,扶楹做事他会主动上来搭手,没事便安静窝在床边等白宇云醒。 结果窝着窝着,没等着人醒过来,反而把自己窝得睡着了。闹得扶楹时不时还要看一眼,省得一个没留神,白狐团子就没劲团了。 太乖了。扶楹想。 白宇云苏醒那天,杨雨正好从辰陵返回。扶楹坐在太阳下,“呼啦呼啦”地磨药材。看见杨雨,顺手一指屋子:你留下的两只崽子都在里面。 杨雨:“……” 她还没开口,旁边直截了当地飞过位风风火火的大娘,嗓门足矣震跑方圆三里的鸟雀:“哎呦等了好久了大夫!你这真不好找!” 杨雨揉揉额角,觉得耳朵被震得有些生疼。 屋内的团子则完全没有受到院里响动的影响,好像外面天崩地陷,都不值得他奉上一个眼神。 杨雨推门而入。 白宇云刚醒,身上伤口尚未愈合,做不了大动作,最多靠在床头喝药。白知秋陪在旁边,手下压一本医书,旁边的小碟子里放了几块饴糖。 七岁的小孩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看顾起别人倒是面面俱到。 屋门被推开时,白知秋终于从书页上抽出神,转头望过来,好似是疑惑是谁进了屋。下一瞬,他眼中浮起些许意外,眨巴着眼,起身冲杨雨行了个礼。 “在看什么?”杨雨把人上上下下打量两遍,发觉四五日的时间,扶楹居然将白知秋养圆了一圈。 “在看扶楹仙师给的医书。” “扶楹仙师出身宁泉,又称三千杏林,与青囊传治的长溪并称为仙门双璧。相较之下,长溪更重于仙丹灵药。两门的医书典籍,而今皆存于辰陵藏书阁。” 说完,杨雨顺手接过空掉的药碗,道:“今日早些休息,明日起我教你心法。”又望向白宇云,颔首,“你还需等些日子,待身子大好,欠下的修行,再补上便是。” 她顺带交代了几件细碎的事,也不管白知秋记没记住,便转身出了屋。 白知秋目送杨雨离开,一转过头,便对上了白宇云讶异的目光。他凝视片刻,勾起一抹有些苦涩的笑。 白宇云却没有收回视线,他依旧望着门口,不可置信般喃喃问道:“她是杨雨?” 白知秋点头:“是。” “是她救了我?” “是。” “她救了我……”白宇云重复,忽而猛地转过头,躬身呛咳起来。白知秋一惊,想要扶他躺下,却听见白宇云在撕心裂肺的呛咳声中嘶哑地问:“那她怎么没有救我爹娘?” 白知秋动作僵住,默然不语。良久,他轻声道,安抚似的:“我不知道,也许是,救不了了……” 救不了了。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隐藏着数百人性命,重有千钧,足够压得人窒息。 “可她不是五河八堑的仙师吗?怎么会救不了?”白宇云攥住白知秋手腕,像濒死之人扯着吊命的稻草,力气大得白知秋的皮肤都泛了白。 “我们,我们同杨雨仙师修习。”白知秋无措地辩解,想让白宇云松开。他的话语和动作是同样的苍白无力:“以后,不会再救不了人了。” “可我去哪找我爹娘啊?他们在哪啊?啊?”白宇云眼睛里尽是血丝,忍得眼眶都泛了红,终于控制不住地落下了泪。 背井离乡,家破人亡的疼痛终于迟钝地卷了过来,像漫过河岸的春汛,浩浩荡荡,瞬息间就在而今和过去之间划开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堑。 “白一,只剩我们两个了。”白宇云哑声道,“你没爹娘了,我也没爹娘了。以后,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作者有话说: 整章重写,来晚了(跪下) 感谢观阅。
第72章 错漏 杨雨在教徒弟这方面, 实在没有师父的样子。三天后,拎着几包药材的扶楹与抱着本秘籍的白知秋,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扶楹问:“你师父呢?” 白知秋:“走了。” 扶楹:“几时走的?” 白知秋摇头:“不知道。” “去哪了?”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扶楹好笑:“你知道什么?” 白知秋仰眸看着她, 回道:“师父说, 让我们在这等她。” “是让你们在这等她,还是让我替她看着你们两个不省心的?” 白知秋抿抿唇,不说话了。 “行。”扶楹忍了,“你传信给她,信中讲, 她若是五日内回不来, 便不必再见自己新收的小徒弟了。” 白知秋退了一步,向屋子的方向望了眼,犹疑道:“如何传信?” 扶楹:“……” “她没有给你留玉简或是灵符吗?”扶楹不可置信, “她收你为徒, 真不是哄我的?” 白知秋人已经呆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半晌, 他才小声辩解道:“师父说,我们安心留在这里就好。” 扶楹长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脾气若是再差些,就能被杨雨气得去黄泉道上晃悠一遭了。 “今日药堂不开门, 有人来访不必理。”扶楹俯下身, 在白知秋圆嘟嘟的脸上捏了下,“庖屋里的小案上有温好的吃食,中午自己去拿。我有事在身, 傍晚回来。照顾好你哥哥。” “那还要给师父传信么?”白知秋乖乖应下, 又不太放心似的, 补了一句。 “我给她传,小小年纪操那么多心,外面冷,回屋去吧。” 等扶楹出门,白知秋转眼就从院中找了根树枝,对着秘籍上的招式,认认真真开始比划。 河郡的冬日不冷,只是每日清晨,太阳尚未升高时,空中会流动着濛濛的薄纱似的雾。若是此刻自高处俯瞰而下,便可见到白练向东,两侧山地苍翠,稀疏屋舍尽数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翠色之中。 所谓天上琉璃境,大抵如此。 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里,白知秋都觉得,无忧天和肴错天是仿着河郡建成的。 入辰陵后,白知秋没有再回过河郡。那方天地好归好,却不是他的来处,也不是他的归处。 而扶楹仙师是将那方当做归乡的。无论她走多远,每隔三四年,都会回到河郡小住一些时日。 在这短暂的时日里,她开诊的消息便会传开。慕名而来求诊的人络绎不绝,若非她定了不多接诊的规矩,只怕这方小院,是不会有清净地方给白宇云和白知秋修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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