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沉醉黄藤酒,往事如烟不可追。 逄风垂眼:“……不过是被妖兽所杀,执念不消而已。取活人阳气续命,我实在不愿为之。” 某种程度上,他并没有说错。 青鸿的眼神不知不觉柔和了起来,带上了几分钦佩——他知道这沛城畔的村子有许多凡人卖阳气与鬼修,只为几两银子让家人活命。卖一次阳气,兴许体格健壮的大病一场能捡条命,可若是再卖,便是断无活命之理了。 焆都默认这是公平买卖,甚至连卖阳气的凡人都觉得仙人大老爷是在开恩做好事呢!若不让他卖,反而是断他活路了。 青鸿位重,表面不言语,实际早厌恶透了这些鬼修。至于南离,鬼修根本不敢在他眼前过。 眼前的小道友,是青鸿见过唯一堕鬼却能坚守本心的人。他曾亲手擒过潜入九阙做探子的鬼修,押入大牢。他太深知鬼修吃不到阳气的后果了,仅仅关了七日,那鬼修身形便已缩水了大半,面容扭曲似千剑贯喉、万蚁噬心。 最后那鬼修痛苦到生生撕下了自己的脸皮。青鸿于心不忍,还是给了他痛快。 不管生前为谁,昔日尊严在堕鬼后也会被摔得粉碎。青鸿自忖无法做到堕鬼后维持清明,最多只能在做出无可挽回之事前自戕。可这位年岁不大的修士居然守住了本心。 他温声道:“小道友若是有意,可来我九阙。九阙虽是妖兽为主,但也收其他人族外的弟子。林逢道友心性纯澈,与九阙理念相合,不妨一试。” “我知你是鬼修,寻常门派想必是不会收的,而鬼修门派大多豢养凡人为食粮,想必你是不会去的。小道友若是来九阙,我和师弟必会为你解决阳气之事,也做赔礼了。” 见逄风神色有些动摇,青鸿赶忙道:“林逢小道友若是不愿参加登云试,我可直接收你为徒。” 他实在是太欣赏这个小道友了,不忍心看他堕入歧途或者死去。 逄风却答道:“翟禾君不必如此。” 他的神色淡淡的,话语却极为果决。 “仙君如此挂心,我自心领,”他望向青鸿珀色的眼,“只是林逢更想凭借真才实学进入九阙。” 青鸿见状,心知无需再劝:“那我与师弟便等着小道友的好消息。” 他对南离使了个眼色,又歉意笑笑。 “林逢小道友好生休息,如有什么事便去九阙在沛城的驻地报我名,我们便不打扰了。” 青鸿放下药汤,又在他枕边塞了瓶丹药,便推门出去了。南离依然是用让人发毛的眼神盯着他,左眼似乎闪过一道金芒。见师兄走了,他便也闷声不响跟着走了。 心事重重的两人出了客栈,南离才道:“师兄,我刚才用左眼看了他的魂光。” 青鸿停住脚步:“是怎样的?” “那魂光有些黯淡,想必受过重创,却霜白澄澈。我从未在人族身上……见过如此纯澈的灵魂。” 青鸿回首,深深往客栈处望了一眼。 这俩人走远后了,陈二刀才探头探脑溜了进来。 “逄风兄弟……你可吓死我了。那两个仙人老爷说你需要静养,没让我进去,没被他们伤到吧?” 他手里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药草,不知是怎获得的。逄风有些哑然失笑,陈二刀心是好的,却忘了他们如今同为鬼。 “无碍,”逄风出言安慰道,“倒是陈大哥,以后怎么打算?” “我想好了,”陈二刀一咬牙道,“如果逄风兄弟不嫌弃,陈二便随你一起上那焆都,就算在焆都当个乞丐,也要找到闺女。” “只要看她一眼……就算八爷捉我回去,也值了!” 他眼巴巴看着逄风。 逄风哑然失笑:“既是陈大哥的执念,我自会相助。” 登云试进了前十五,能带凡人亲眷入焆都。 这是他从小二那得到的信儿。 尽管灵力同巅峰状态差了许多,但应付些初出茅庐的小修士也应该足够了。 他思索了片刻,又道:“陈大哥,以后唤我林逢便可,登云试上,不便用真名。” 陈二刀忙不迭点头。 逄风依旧是昏昏沉沉,交代完这些后,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深,魂魄好似被拖进了南柯乡。 梦里有一只雪白的狼,依偎在他心口。 他已经是鬼了,血液冷了,流尽了,心口也是冰的,没有半点温度。 狼拱着他的心口,好像这样就能将他捂热一般。 可他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狼胡乱地嗅着,用吻拱他的脸,更加凄厉地哀嚎起来。随后它猛然甩头,叼住自己垂落的颈。 咔嚓一声,他听见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 但是逄风其实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他只是在愧疚。 对不起,就连最后能给你的一捧血,也凉透了。 …… 他醒来的时候,指尖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逄风:“……” 他疑心是自己喝了南离的血液才做了这个怪梦。 青鸿提前付过了几天的房钱,因此他才能肆无忌惮地睡下去。陈二刀不在,大抵是去探路了。身畔的逆魄见他醒了,发出欣喜的嗡嗡声。 窗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喊声,有人喜,有人悲,无常的剧目时时在这座戏台中唱着,永不罢休。 已是登云试第一日了。 逄风抬手摸了摸逆魄,逆魄便瞬间换了个模样。 剑身变得更加狭长,光泽内敛,呈出星夜似的乌蓝。昙月暗纹隐去,涛浪细纹浮现其上。 这把剑明显比逆魄更加沉稳,虽也是欣喜,鸣声却更低沉,光华也更内敛。不似逆魄,何时都要闪着荧荧幽光。可它的刃却更薄,也更危险。 细长的手指搭在剑上,有一下没一下抚着,似同旧友再叙。 “好久不见,蔽日。”
第8章 盛会 鲜少有人知道,逆魄其实是双子剑中的一柄。 它的兄长,名为蔽日。 逆魄借星月之辉,蔽日掩太阳之芒。 蛟龙捧炉,天地为工。 它们是匠神最得意的作品。本是作为两柄剑锻的,只是在炉中两剑有灵,在锻成时哀鸣阵阵,不愿分离,竟再度融为铁水,不分彼此。 逄风从未在狼面前用过这把剑,因为这会伤了狼。这下逆魄在南离面前用不得,蔽日倒是派上用场了。 太阴之体在夜晚才是最强盛的时候,而白日会受到压制。而蔽日却能遮盖赤日辉光,让他在白天也能发挥全盛灵力。只是他极少用蔽日,较逆魄,蔽日杀伐之气更重。 逆魄渡魂,蔽日戮邪。 这一双剑,本就是相辅相成的。 陈二刀此时也回来了,他先前是替逄风抽了签。一向背运的陈二刀居然抽到了轮空,他第一场便到了申时。 左右无事,他干脆在客栈中闭目养神,在脑海里演练剑招——他需改一改从前使剑的习惯,还在长夜的时候,狼几乎天天卧在冷硬的青石板上看他舞剑,逄风习惯夜间练剑,他不点灯烛,常年陪伴他的只有万顷天河,以及狼荧荧的兽瞳。 南离对他的剑法太熟悉了。无数个日夜,它沉默地看着他一招一式创出北斗七折,斩落陨星。他们都对彼此了解到骨子里了。 不过幸好,他还留了一手。 未时一到,逄风便睁开了眼。 他一步步走下朱红的木阶,百般聊赖的老板娘正在看话本子,心道这小郎君真是俊俏,简直跟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看到这等赏心悦目的人,心情总是好的,她笑眯眯道:“婉玉预祝小仙人登云折桂。” 识趣的小二马上翻出一只锦囊,这是云桂的特色,里面装了杏子,桂糕等讨彩头的吃食,不是什么稀罕物,却极精致。 她的确有生意头脑,人在惶恐时候往往都愿吃些甜食的。 一路上陈二刀又开始絮叨,嘱咐他千万遍打不过就跑,千万别伤了云云。逄风安静地听着,陈二刀突然停下道:“就是这儿了。” 他咽了咽唾沫:“他们说凡人看不到那东西……逄——林逢兄弟,一定要小心,以命为重!” 逄风眼前出现了一方玉坛,他径直踏了进去。 …… 逄风甫一踏入那白玉坛,眼前的景象便天旋地转。此地除了他空无一物,所见之处皆茫茫,似行至天地尽头。 “望舒……” 若有若无的声音在他身畔掠过,像是蜻蜓薄翅轻点水面,泛起道道碧波。 幻镜么? 他刚欲寻那声音来处,景象却全变了,他正身处一方比武台。周围人声鼎沸,坐满了人。 青鸿和南离坐在最前排,青鸿见逄风看他,以为是他紧张,对他安抚似的笑笑。南离还是臭着脸,却用余光暗暗打量他。 “此地为蜃境,尔等身躯皆是幻镜化身,可尽情比斗,不必顾及伤人。” 一道传音在脑海响彻,似乎是个女子的声音,音色极冷,没有半分情绪。 那冷淡的声音再次在全场响起。 “林逢对褚宁,即刻开始。” 话音未落,另一个身影在比武台对面缓缓浮现。 是只黑豹,皮毛乌黑油亮,此刻正龇牙咧嘴,对他低吼。 逄风:“……” 这大概是只半大豹子,刚化形没多久,更习惯于兽形应战。它显然有些急躁,锐爪甚至已经伸出了爪鞘。 它太年轻,太急躁了,反而失去了作为猛兽的耐性。 号角声猛然响起,黑豹便对他疾冲而来,爪子闪着寒光,直取逄风咽喉。 逄风只是向后一退,那爪子便带着一阵劲风,从颈边划过。黑豹见一击不中,铁棍般的长尾顿时扫向他的脚腕,似要将他击倒。 速战速决么。 只可惜黑豹的路数,被企图偷袭的狼用过太多次了,他虽记忆有损,身体却牢牢记得的。 若不是怕南离起疑,逄风倒是想点化点化这小豹子——它太心焦了,以至于破绽百出。 豹尾泛起淡金的色泽,黑豹是金属,它将全部灵力灌注进豹尾,奋力一搏。 逄风却不再避了,他只做了最简单的应对。 拔剑、出鞘。 剑刃与豹尾相撞,竟发出金铁相击之鸣。 黑豹见状,怒吼一声,回身咬向那只握剑的腕子。 它虽年少,却知手是剑修的命门,废了持剑的手腕,剑修便半废了! 那只手极好看,手腕很细,手指纤长,似抚过琴,折过花,却唯独不像是握剑的手。在刀似的豹齿面前,简直像支易折的细苇杆。 可剑竟在一瞬间以极为刁钻的角度翻了个剑花,被反握在那只略显苍白的手中。 它收不住势,一口咬在蔽日的剑柄上,满口铁齿险些崩碎!它因剧痛发出嘶吼,可逄风没有再给它机会,剑光快如电弧,猛然刺入了黑豹脆弱的左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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