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风打心底泛出一股反胃感。 他的右眼始终在突突跳动,因此他能清晰地察觉到那追过来的骸群涌动的、脏污的欲望。 纯粹的业果,不含他物的欲望。 通常来说,人的情感是极为复杂的东西,几乎不会独立存在。七情和邪欲同根同生,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哪怕是爱,也会从中诞生出七苦之爱别离。 可骸却除了堆积的业果和扭曲的邪欲,一无所有。简直像是无根之木、无花之果。 右眼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顾及汹涌而上的骸群,狼的双尾如柔韧的长鞭横扫,所及之处的骸,筋断骨折。 只是这样也无法彻底消灭它们。 饥肠辘辘的骸的嘴几乎咧到耳根,它张开巨口,吞吃掉无法行动的同类尸体。随后黑雾中传来骨节错位的“吱吱嘎嘎”声,一只面目更加狰狞的巨骸撕裂巨茧,从中诞生。 而无孔不入的黑雾向逄风奔袭而去。 逄风下意识屏住呼吸,可骸雾依然如附骨之疽,黏在他的衣襟上,又往魂魄中渗入。 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再次从沉寂的肠胃中涌出,灼烧着不再跳动的心脏。他的犬齿不知何时又长了,刺得下唇发痛。 冰冷的心脏似乎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因这剧烈的痛苦而收缩起来。血管里流淌的东西已经变成滚烫的岩浆。全身每一处都在拼命叫嚣着饥渴。 黏腻的声音在他耳边蛊惑道:“去……将他的每一丝血肉吸食殆尽……哪怕是用最肮脏的手段……” “他不是喜欢你这张虚伪的脸么?利用好它……只有你愿意,你完全可以吸尽他的每一滴滚烫的……” 蛊惑般的喃喃低语似乎在逄风的耳边萦绕,又似从骸群中传出,阴魂不散地徘徊在他身旁。 与此同时,一股屈辱的无力感从四肢百骸中产生。这一刻逄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狼的妖仆,就算意志再怎么强大,也无法抗得过主人的意志。 明明心里所想并非如此,躯体却在不争气地渴求、畏惧着身下的妖兽。 那声音继续道:“……去啊……他不是爱你吗?将他……你就自由了……” 可它失策了,因为即便承受着八热地狱般的酷刑,逄风却依然是那副无波无澜的神色。 由于躯体处于极热之中,他的外衫解了一半,从一边松松垮垮地滑了下去,露出半截白玉似的肩头,隐隐能望见那曲线优美的琵琶骨。 他同样在面临窒息,颈间的青黑勒痕如活过来般,缓缓收紧。手指搭在勒痕上,似乎要扯下这青黑的印记,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甩脱它。 可逄风的眼底却依然是清明的,唇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挑衅般的笑意。 在那火焰的灼烤下,林逢那层彬彬有礼的外皮褪去了,他又变回了那个孤傲矜贵的长夜太子。 原来狼一直体会到的,是这种感觉啊。 逄风的薄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从唇语却能读出:“第二次了。” “你不可能再控制孤了。” 那声音失去了原本的从容,气急败坏道:“……你要是不杀掉他,就会肠穿肚烂而死。” “那又怎么样?”逄风平静道,“孤从不畏死。” “更何况……支撑着孤从陵墓里爬出来,所谓身死而不散的执念,便是他了。” 他将手虚虚放在脖颈上,做扼紧状:“请随便,孤要去收拾这些碍眼的东西了。” 逄风哂笑道:“总是凭轼看戏,未免太寂寞了。” 南离一人应对多如牛毛的骸群,也渐渐显出疲态。他一爪抽飞一只斜扑过来的骸,口中高温火焰横扫,将一众骸燃烧殆尽。 可更多的骸填补了先前的空缺,向他涌来,无数只爪子伸向他,要将他撕成碎片。它们恼人的叫声如同蜂鸣,在耳边作响,扰乱他的思维。 狼寡不敌众,身躯被撕裂出一道道伤口,雪白的毛被血粘成一撮撮。腹部也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不知不觉间,他也吸入了些黑雾。眼前的景象开始出现怪异的扭曲,一会是骸,一会则是长夜太子的脸,一会又是天折峰上围攻的修士。 怎么可能?人族的骸怎可能影响自己? 可长夜太子那张带着不屑的脸,又确确实实出现在他眼前,似在讥讽南离:“看啊,你到底还是没能杀了我。” 南离怒吼着,却无法摆脱眼前的幻象,几乎要彻底陷入癫狂之中,他龇出尖牙,就要将眼前的仇人撕得粉碎,却突然感觉到身上一轻。狼顿时清醒过来,急忙去叼他的衣角,却叼了个空。 逄风拍了拍狼的脑袋:“没事。” 他缓缓抽出鞘中的蔽日。 “离远些,我的剑可能会伤到你。” 逆魄有渡魂之能,而蔽日同样有着独具的威能。至阴之金打造的剑,天生可控至阴至寒的太阴之水。 逄风抬起剑,剑尖指向混沌一片的天穹。 蔽日,以之指日则光昼暗。 霎时间,天地倾倒,日月倒转,眼前的世界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此时是春末夏始,本应是由太阳主宰的时节,可逄风脚下的地域却滴水成冰,泾渭分明的黑暗如楚河汉界隔开了南离和他。 “日、月、辰。” 随着他简短有力的话语,太阴界域中的一切光亮彻底消散了。就连最微弱的光,也无法在其中存在。 骸群如抓瞎的困兽,四处奔逃撞击着,却无法挣脱这恐怖的界域。 “岱、河、海。” 天折之下,太山君正指使着徒弟研墨,一手着鸑鷟,却突然愣住了。过了许久才喃喃道:“终于到了这一天?连太山都为之俯首……” 他又笑道:“既是老友借力,又怎能吝啬?” 鸑鷟轻鸣一声,一道紫羽化作流光,裹挟着漆黑如墨的芒,向某个方向激射而去。 蔽日剑身的涛浪细纹越来越亮,阵阵海涛声仿佛近在咫尺。那把剑似乎化为了河床泉眼,无数条河从中踊跃而出,缠绕汇集成汪洋。 逄风的剑尖轻指骸群:“去。” 无边汪洋顺着剑尖呼啸而上,每一道洋流都化为最强健的手臂,将骸撕得粉碎。黑压压的云层聚集如塔,倾泻下无根之水。 最柔弱的水珠,此时却化为比匕首还要有力的东西。 南离几乎移不开目光,他的确听逄风说过水亦能为汪洋,侵吞万物。可眼前的景象是却与口述完全不同的异景。 以他所知的水灵根修士,若要学攻伐,一是将灵根中炼入寒气,习冰之道。二是在水中化入毒,走毒术。仅仅靠水来攻伐的修士,几乎前所未有。 这已经不是剑法了,术法还是阵?没有提前布阵,应当不是阵。南离脑子一片空白。他是修火术的,虽然从不费心思学那些繁复的术法,却清楚这些术法的威势。 而他所见的全部术法,都比不上眼前这个来得震撼。 一条漆黑的游鱼在界域中空灵地游动着,它的修长身姿与浑然天地宛若一体,潜游间恍若大道化身。它在山峦般的云层中挪跃,身形时隐时现,长尾一拨便降下倾盆暴雨。 纯粹的雨,并非焆都修士那腐蚀肌肤的毒雨。可正是这不紧不慢的雨滴,在倒弹琵琶般的脆响中,击碎了骸的骨骼。 逄风就这样安静地看着,暴雨瓢泼而下,没沾湿他一点衣裳。他身畔的云层凝聚成一株挺拔的杏树,一朵浅着红晕的粉白杏花飘然而下,停留在他的肩头。逄风脚下的汪洋中,也只有这么一朵花投下的影。 他没有掸去它。 而在逄风脚下的这群骸在汪洋中不断重复着死亡的过程。他垂下眸,垂下的睫遮盖了眼底神色。 “曾经,太阴被当成诸邪源头,太阴之体只有抓到,就被处以炮烙之刑,”他低低地笑了,不知在对谁说:“可你也看见了,在太阴之域里,没有什么能活下去。” 逄风的身形突然不稳般晃动了几下。 他抬起手,眯着眼睛望向指缝间淌下的,粘稠鲜红的血。那枚属于幼狼的乳齿不知何时已经深深刺入了掌心。 “到极限了么?” 他的灵力在刚才的瞬间被全部耗尽了。逄风自嘲地笑笑,林逢这层皮,到底还是披不住了。他骨子里,到底还是那个恶劣的长夜太子。 他又骗了南离,就算能顺利突破薄弱之处,两人也绝对无法在这么多骸的围攻下,完好无缺回到焆都。 逄风先前就计划着假死离去,而真死假死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也不能再看着南离在他身上越陷越深了。 那对南离太残忍了。 所以—— 太阴之域轰然消散,那条阴鱼轻快地划过虚空,钻入了逄风的影子里。 林子中又恢复成天朗气清的春日夜,只是先前密密麻麻的骸全部不知踪影,连一粒灰尘都没有留存下来。 南离飞奔而去,抱住那人瘫软的身体。他惊愕地发现,那具躯体竟然有些虚幻了。 他很清楚这是什么,那是魂魄即将破碎的征兆。 不要,不要,不要走,不要再离开我!我不能再被抛弃了! 他仓惶极了,在心底疯狂地哀嚎着,如同丧家之犬。 对了,还有阳气…… 南离两眼血红,将右手举到唇边,一口狠狠撕咬在自己的手腕上。他像不会痛一样,发狠地一口口撕咬着自己的血肉,直到动脉被生生撕裂,大股大股的鲜血溅射而出。 他满口白齿被血染得通红,如食人的修罗恶鬼,却什么也顾不得,颤抖着就将手腕凑到逄风的唇边。 那毫无血色的唇被染得鲜红,血却又转瞬从唇角溢了出去,淌到了衣衫上,将它几乎染成了红衣。 南离抬起腕,在伤口狠吸了一口,咸腥的滋味在口中炸开,他吻上那宛如尸体冰冷的唇。
第64章 私心 混沌。 虚无。 然后—— 依然是熟悉的亭子,太山君似乎换了夏景,亭间花团锦簇、鸟语花香。八仙花硕大如球,色彩比雨水洗过的天空还要浅淡些。 逄风抬起头,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头顶的日月星辰已在夜空流转变幻了几轮回。那流淌的明亮包裹着他,几乎将他淹没。 它们很亲切,就好像他曾经是其中一员。 逄风轻轻戳了一颗火红的蓬星,它如孩童般绕着他的指头“咻咻”转了几圈。 他的心中也莫名升起一丝怀念来,只是这感伤不知从何处来,很快如落入火塘的薄雪,黯然消逝了。 太山君背着手走了过来:“来了?你借力那会,我就知道你能来。” 逄风指头上的飞星打了个转,拖出一道长长的焰尾:“这次,我怕是真的死了。” 谢玟昀无奈道:“风兄,你对我有点信心,俗话都讲,府君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不让你死,你怎么能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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