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 每次从幽冥回归时,逄风残损的记忆便会恢复些,可除了寻常的无趣往事,许多不愿回忆起的记忆,也开始涌现出来。 但他不会逃避。逄风从未想过逃避过这些。只是一时间涌入脑海的记忆太多太杂,一时迷失了方向。面目不清的友人,死在剑下的怨魂……以及那个被称作太子师的模糊身影。 逄风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走马灯般的景象,却只有一两个片段绊住他的目光。 仲春时节,他曾和狼一同出游。说是出游,也只是借着由头,处理掉生了叛心的臣子。回程途中,骑在狼背上的时候,逄风瞥见田埂上飞舞的纸蝴蝶。 有人把竹竿拴上线,另一头系了纸蝶在田埂挥舞,引来一大群呼朋引伴的蝶。 狼没见过这架势,吓了一跳,恼怒地喷出一口火,燎着了薄薄的纸片,蝶群应声而散。 太子身旁的那匹白狼实在太有辨识度了,农人慌忙跪下连连磕头,逄风将他扶起赔了礼,才匆匆离去。 友人嫌弃地问他:“所以太子殿下,你到底是图什么,非要养这只脑子不太好使的蠢狗?” 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 “……没什么,只是看着顺眼。” 是啊,为什么? 仅仅是因为心中那点微不可查的偏好?还是出于高高在上的怜悯?逄风至今都不清楚,只是,他不后悔在那个时候抱起幼狼。 而那株稚嫩的幼苗,如今已长成能为他人遮风挡雨参天巨树。 南离声音在打颤:“你醒了?” 逄风这才发觉自己的外衣已经被褪去了,他只穿了亵衣,裹在南离的皮毛里。 他声音恍惚,像是梦呓:“我以为你永远醒不来了……” 南离将逄风拥在怀里,却不敢用力,好像他是一块易碎的琉璃。他手腕的血已经止住了,可牙齿造成的深可见骨的撕裂伤依然触目惊心。 光是看着,就会忍不住心惊肉跳。 逄风安抚道:“我没事。” 可南离的状态依然极不稳定,他像是在梦游,碧绿的眼中疯狂与迷茫交织:“你在骗我。” 他是头被强塞进人皮里的野兽,此刻心魔占据心智,那层皮便开始脱落。 南离忽然死死扼住逄风的手腕,尾巴缠绕上他的脖颈:“……不能离开我。”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很痛,逄风不禁蹙起了眉。 他叹了口气:“南离,看着我,” 那双失去焦点的碧眼停在他身上。 逄风深吸一口气:“听着,我是林逢。” 南离的耳朵抖动了几下,眼神中依然带着深深不信任。 “我没有不要你,我想见你,于是就从地狱里回来了。” 伥鬼冰冷的手抚上南离的脸:“你看,我在你面前。” 南离:“……” 他低垂下头,过了好一段时间才抬起,此时眼神中才出现一丝清明。 南离声音干哑:“对不住……方才又是心魔发作。” 他似乎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逄风松了口气,正欲起身,却听见南离一字一顿说:“别走。” “我有话想和你说。” 他紧盯着逄风眼睛,那股偏执之火又熊熊燃烧了起来,占据了碧绿的瞳。 “我……还是喜欢你。” 他吐出这几个字,像是一刀刀往伤痕累累的心脏上扎。温热的心头血和不知为何物的情感涌了出来,涌到喉边。 “那枚太阳,是我想着你,才做出来的。” “你不答应也好……大可放心,我不会纠缠你,也决不会再出现在你身边,无论怎样,我只希望能得到你亲口道出的答案。” 他吐出这几个字,像是吐出那仅存的、深深扎入柔软脏腑的尊严碎片。在林逢面前,他已经维持不住那权高位重的师祖表象。受尽艳羡的大妖丹景君的外壳破碎了,露出其中属于野兽的阴暗偏执的内里。 南离自己很清楚,如果在这里得不到渴望的答案,心魔便会瞬间吞噬他的灵智,将他化为无智的野兽。可他没有说,他不打算让心上人背负这些。 他留有自戕的气力。在彻底癫狂之前,南离会走出他的视线所及之处,然后安静地死去。林逢只需要知道,丹景君不愿再见他,从此分道扬镳便好。 而这句话,是他身为九阙长老仅存的尊严。 黯色火焰在碧瞳中燃烧,几乎将它染成了幽邃的墨绿。
第67章 流明 树林间万籁俱寂,静到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南离执拗地盯着他,那偏执的目光似乎要将他的嘴撬开,得出答案。 他额间的金红纹路不知何时显现而出,如滚烫的熔岩般,流淌着血色光华。 逄风沉默了片刻:“……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好。” 这是实话。 逄风自己也没察觉到,他的话语中出现了微不可查的松动,南离似溺水之人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我不在乎。” 逄风:“……” 他的眼中燃起了希冀。 逄风依然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你只是将幻境中的情感投射在我身上而已。我并不值得你的喜欢。” 他望向自己的冷白的指尖,它曾经沾满了血,不知穿过了几人的胸膛,如今却伪装成纤尘不染的持卷、折花的手。 讽刺极了。 南离急切道:“可值不值得,应当由我决定。” 逄风:“你会悔不当初。” 很笃定的语气。 南离的狼耳急得在头顶抖了好几下:“我不懂你们人族那些云里雾里的说法,我只喜欢你。” 他生怕逄风以为自己会变心,抓心挠肝,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如果——如果我有一天后悔了,那你就杀死我。” 南离一把扯过他的手覆上自己的胸膛,那颗属于狼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火热而充满力量,带着生命的温度。 那滚烫的温度似乎灼伤了他冰冷的指尖,逄风迟迟没有言语。 放着不管,南离肯定会死。 可若是答应了,如果他知晓真相,知晓他的人生两次都被同一个人玩弄—— 逄风的本意原只是帮一把寻女心切的陈二刀,后来遇见南离,便忍不住驻足了,总想再看、多看他一眼。 而后面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逄风的预期。心底萌发的情感是怪异而陌生的,哽在喉咙里。理智告诉他,这是无用的东西,应当马上舍弃。不能再与他有交集了。 最好的做法,便是桥归桥,路归路,从此江湖不见。他也有能力在南离寻死后救下他,将他送回九阙。 可逄风却迟疑了,耳畔却突兀地响起一句自久远而来、有些不真切的话语。 东宫云阔天清,久违的好天气,逄风抱着幼狼,乘上马车,去灵兽仙师的府上拜访。 一路上,幼狼在他怀里不停地挣扎扭动,像块烫手山芋,被他用剑柄敲了敲脑袋,才勉强消停,改为津津有味地撕咬他的衣角。 他和那坏脾气的老者不熟,这次也只是例行公事,去检查灵宠的状况。 那老者唯独讨厌三天两头换灵宠的人,因此得罪了许多权贵,却依然我行我素。所幸,他对逄风还算恭敬。 他记不清那次究竟干了什么了,只记得灵兽仙师送他出府时,曾郑重嘱托道:“太子殿下,既然契了灵宠,就要对它负起责任来。” “毕竟,不管它接受与否,厌恶与否,生命里也只有你一人了。” ……要负起责任。 南离的心魔,说到底也是他造成的。这是他欠南离的,既然如此,他便多陪伴南离一段时间罢。 待他心魔好转,能够平静接受所爱之人的离去,再—— 不过有一点,逄风非常清楚。 他和南离,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 他不能毁了南离两次。 南离见他许久没有回应,声音带着欣喜的颤抖道:“……你答应了,是不是?你也喜欢我……是不是?” 苍绿的树丛投下婆娑的影,恰似两人在缠绵悱恻。丛生的杂草间,有一点点黄澄澄的萤火渐渐亮了起来。 有蜥蜴窸窸窣窣从林间探出头来,好奇地注视着这两人。流萤汇集,熠熠生辉。 恰似梦境。 恰如梦境。 逄风终于给出了他的回应,他抬起头,慢慢道:“……如果你如此期望的话……” 南离几乎欣喜若狂,欢喜几乎冲晕了他的头脑。他周身萦绕的心魔黑气骤然消逝,两条巨尾舒展开来,在身后情不自禁地摇晃着,如飞练般的影子与树影交织在一起。 他一把将爱人单薄的躯体拥入怀中,尾巴聚拢而来,将他圈入尾巴与身躯形成的狭小空间中。 明亮的火焰在尾尖上燃烧,衬得四周如同白昼。那火焰是莹白而温暖的,并不灼热,甚至如同鹅绒一般,将逄风包裹在明亮的火光中。 逄风在这一刻忽然想起,在自己死后,那座简陋坟墓上燃烧的不熄野火。 他没有亲眼目睹那景象,是太山君告诉他的,看到这火,又无端想起。 他那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点燃那簇火焰? 冰冷的手脚在一点点暖起来。那火焰是生机勃勃的,和那枚太阳同源。南离不曾骗过他。 可他—— 南离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肩窝中,如犬一般不断舔吻着他的脖颈:“林逢……我好喜欢你……” 逄风无声地环住了他宽阔的背脊。 比起沉浸在狂喜中的狼,他的内心反而充斥着无边的苦涩。
第68章 烟火 狼心情大好,兴奋得要命,竟控制不住变回了原身,欣喜地围着逄风打转。湿润的乌黑鼻子在他脸侧不停地嗅来嗅去。 两条柔韧的白尾巴不住地摇晃着,一撮金焰收敛,化为赤金纹缠在尾尖。 此刻,什么辈分伦常都被南离抛之脑后,他如今几乎完全变为了一头讨到伴侣喜爱的得意洋洋的雄狼。 雪白的狼围着逄风打几个转,又抖了抖毛,将毛发重新变得柔顺,又用尾巴将他拉到自己背上,要载着他跑几通。 逄风极力安抚他道:“南离,该睡了,夜深了,此时不应赶路。” 狼的碧瞳中顿时显出些委屈来。 它发出属于幼兽的哼哼唧唧,露出柔软的腹部要害,前爪有一下没一下去扒拉他的衣摆,又将逄风的手含在齿间,轻轻地咬着。 不疼,狼很好地控制了力度,反而很痒。 是他养南离十几年从未有过的待遇。 逄风最终还是妥了协,南离毕竟是他唯一的、藏得极深的软肋,面对狼时,他的底线总是一退再退,揉搓着狼耳朵细软滑顺的毛发,他还是叹了口气道:“只有一个时辰。” 雪白的狼疾驰在茂盛的林间,他环着狼毛发厚实的脖子,感受到掠过耳际的惬意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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