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风不语。 众人开始从山门鱼贯而入,眼中闪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此时无人告诉这些道貌岸然的修士,他们此时的丑态,与嗅到血腥味的野兽无异。 掌门惶恐地跪在生满杂草的石板上,一下下磕着头,额头血流不止。 他颤抖道:“小人只是贪心!求诸位同袍高抬贵手,我愿交出一切灵材和弟子,只求——” 话音未落,南离的火焰便从口鼻中钻入了他的咽喉,他的四肢扭曲,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最终不甘地化为一簇灰烬。 他的左眼此时并不是碧色,而是一种近似于南明焰的金白之色,无人敢直视。 掌门话说得好听,魂魄却污浊得要命。杀了他简直脏了他的手。在至阳至刚的火焰下,掌门连魂魄都没有逃脱。 逄风忍不住捂住了右眼。 自从南离使用了自己的左眼,他的右眼也开始突突跳动起来,瞳仁颜色不断加深,最后化为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万物的漆黑。 透过这只眼,他望见了那在火焰中哀嚎魂魄上缠绕着的东西。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婴儿从母亲怀里被掳走,母亲被一刀贯穿胸口,婴儿则被卖到焆都做炉鼎。 弟子体内诞出仙骨,便以奖赏为由引他前来,趁机挖出仙骨,又将其魂魄封存在骨中以操控仙骨。 …… 如此恶事,数之不尽。 他曾经是个小叫花子,缺衣少食的日子让他对金钱有了近乎疯狂的执念。靠着一副好嘴,叫花子成功笼络了门主,成为其心腹,又将其毒杀,取而代之。 只要能捞到油水,他无所不为。 而可笑的是,讨伐恒暮门的诸多仙首中,其中不乏买过他的炉鼎之人。 阵法一变,熊熊烈火在荒山燃了起来,山门火光映天,惨叫不断。只是它们不敢接近南离的南明焰,遇见便像是臣子见了帝王一般,退缩回去。 恒暮门的管事长老大叫道:“李大人,救我!您忘了我吗?您在这买的东西,都是我与您——” 后半截话还未脱口,他的脑袋便应声坠地。他口中的李大人,或者说是李长老,面色阴寒:“诸位道友,这贼人竟敢污蔑我!看我取了他性命!” 无头的尸首倒在一旁,手里握着一沓账本,火焰蔓延过他的身躯,将他焚烧殆尽。 如同炼狱。 封缄站得笔直,面前却是一个瑟瑟发抖小弟子。剑谷副长老看上去像是得了肺痨,虚弱不堪,出手却堪称狠毒。 他手中已经多出了十几具尸体,那些人的喉管皆不偏不倚,被划开三寸的伤痕。 他厉色道:“杀了他,封缄。” “你的剑不染血,就永远称不上是剑!” 修士们聚拢过来,似乎能吸人血般的眼神盯住了他。
第56章 诘问 火光倒映在那寡言剑修的眼眸中,他始终不说话,也不去动他的剑,像座岿然不动的石像。 火在他眼中连绵不断地燃烧着、吞噬着一切。 逄风并没有错,南离的左眼所看见的,并不是善恶,而是一个人对自身所作所为是正是邪的判断。 如果此人认定自己所做之事是邪事,却依然继续,那么他的魂光就会漆黑不堪。 如果此人认定自己所做之事是正事,哪怕他手里尸横遍野,那么他的魂光依然是清澈的。 只是南离意识不到这一点。 修真之人起码要披着仁义道德的皮囊,分明做了诸多恶事,也依然烧香拜佛。他们知晓自己所为是恶,只是既无天谴又无果报,渐渐也开始无所畏惧。 因此,魂光清澈的只有两种人。 其一,对是非善恶的决断与常人完全不同的疯子。 其二,认定自己所做之事即便伤害了他人,也全无错误的人。 至于纯粹的善人是不存在的,因为人只要活着,就不得不伤害他人。如此纯粹善良的人,恐怕在第一时间,就会将自己认定为恶,从而被污蚀。 封缄在南离眼中是个魂光清澈的人,只是这魂光中却掺杂了一块污浊般的黑点。南离对他没几分兴趣。但在此时,逄风化为漆黑的眼仁依然在跳动,他也随即窥到封缄记忆的一些残片。 ……在练剑。 母亲手里捧着玉米糊,似乎在喊自己。六岁的孩童留着牛角似的发髻,提着比自己还高的剑。母亲无奈地在他的身边的田埂上放下。 ……在练剑。 家里唯一的耕牛被卖掉了,仅剩的几串子钱从江湖郎中手里换来了黑糊糊的药面子。 ……在练剑。 父亲今天没有抚着干涸的田埂,发出干哑的叹息。他回来时面色苍白,背佝偻了许多,却带来了银子。 ……在练剑。 父亲用哀求的目光望向自己,希望他能卖掉手里的剑。那其实称不上剑,只是一把无刃的剑型铁块,能卖一些钱。 没有答应。 ……那个时候似乎只有六岁还是七岁,他已经记不清了。从那时候开始,时常有人踏着飞剑风里来云里去。只要看到他们,凡人就要恭恭敬敬地跪下叫“仙人大老爷”。 无所谓。 ……他从来没有羡慕过那些仙人,只是日复一日地,专心致志地挥舞那把无刃的剑。 直到那一日。 “水灵根中含一丝锋锐金气?没想到这贫瘠之地还有如此天才,灵根属性竟与我剑谷先祖相似。你可愿成为我的徒弟,去修剑?” 这一日,父亲出殡了。棺椁正停在茅屋外,惨白的灵旗随风飘荡,等着他这个长子来举。 可师尊告诉他,自己只会在这停留一日。 ……他做出了选择。 封缄认为自己是错的,但如果重来一次,他依然会这么选。这个念头像毒火一样,每时每刻烧灼着他的心。 于是,他来到了剑谷。 师尊对他很好,尽力教他一切成为掌门所需的东西。可这些他并不需要。 师尊甚至将剑谷先祖,那位上仙的无双佩剑赐予了他,可封缄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柄无刃剑与仙剑融在了一起。这简直像是往剑里掺杂质,师尊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罚了他一年禁足。 但他也不在意。 和逄风不同,他是真正为剑而生的,身负剑骨的天生剑修。 而对逄风来说,剑更像是达成夙愿的器具和志同道合的同伴,剑之所以跟从他,仅仅是因为他的心。 众人皆称封缄是个君子,然而他自己却从不这么认为。他自身已做到行正坐端,却无法对宗门内的污浊视而不见。 他敬爱的师尊,暗地里却行杀人放火之事,与焆都修士同流合污。多可笑啊,剑谷掌门如今使剑,全靠修为强行压制住剑魂,才能使剑。 他也清楚,师尊这是在“为他好”。特地让师伯带他来,也是为了让他融入焆都,方接手剑谷。 他从前只想练剑,不想其他。可封缄清楚,这次如果不做出抉择,他一辈子也握不了剑了。 因为剑也有心,有眼睛,它不会在意你过去犯下的罪过,却时刻注视着握剑之人的一举一动。 在剑谷副掌门的眼中,封缄神情依然是淡漠的。众目睽睽之下,他抬起剑,似乎要刺下去—— 咣当! 从不离手的剑,此时却掉落在了地上。 “不了,”封缄淡然道,“他不是值得交锋的敌手。” 副掌门气急败坏道:“这种时候,莫要耍驴脾气!这是你师尊之令!你有什么理由敢违背掌门令?” 封缄依然是那般神色:“不痛快,仅此而已。” 他转头:“林兄,抱歉,可能无缘与你切磋了。” 剑谷副掌门一时气得胡子倒竖,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他:“你竟目无尊长——回去我会将此事告知你师尊——” 封缄没有理会他,只是对那柄躺在地上的霜剑低声道:“朔雪,对不住。” 朔雪发出阵阵哀鸣,剑身颤抖着,发出通透的光……渐渐地,似乎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从朔雪中挣脱了出来。 是一柄无刃的生铁剑。 封缄一手提着朔雪,一手提着那把生铁剑。他将朔雪塞进呆愣的副掌门手中,道:“麻烦师伯将它带回给师尊。” 他提着那把无刃的生铁剑,头也不回地向满天火光走去。有修士围上去,狐假虎威地想教训这个大逆不道的弟子。 封缄依然只是用堪称缓慢的速度,挥出一剑。他手中的不再是仙剑朔雪,仅仅是一根烧火棍而已。 然而—— 火焰依然肆虐在焦黑的土地,可燃烧的却变成了另一种生机勃勃的东西,焦黑枯干的树木绽出新芽,死去的苇草再度昂首。那生机勃勃的火焰依然在燃烧着,在嫩绿的草芽上燃烧着,在蜷缩的新叶上燃烧着。 春回大地。 金生水,而水生木。 副掌门的嘴唇颤抖:“和先祖的灵根……他怎能有着和先祖一模一样的……”他痛苦地抱住头:“我到底做了什么!”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那远行之人的身影,却早已步出这片画卷般的春和景明之外。
第57章 虫蛹 过了许久,才有人讪笑道:“那继续?” 南离手里粗暴地拎着几个涉世未深的小弟子的衣领:“随你们便,只是这几个人我要放走。” 他拎鸡崽一般把那几个弟子丢到一旁,垂髫的弟子眼中止不住流露出恐惧,不停地抽泣着。 忽然间,不知何处发出了一丝细微的响动,这是如同树枝折断的清脆声响。 没有人放在心上。 他们满心都是对唾手可得的宝物的渴望,一间间石室暗道被发掘出来,成山的丹药堆了满地,功法卷轴随意散落开来,闪闪发光的各色灵铁、灵石*是不计其数。 无数贪婪的目光盯住了它们。 “呼哧——呼哧——” 某种粗砺干哑的呼吸声传入耳畔,一开始,他们只是认为是某个沉不住气的家伙发出的,可环顾了一周,却没找到这个人。 逄风莫名生出一股汗毛倒竖的悸感,他的手已经悄然抚上了蔽日的剑柄。 “别 动 我 的 东 西。” 几乎和幻境中一模一样,不成字句的模糊音节灌入脑中,却诡异地化为能够理解的字符。 逄风:“!” 掌门的尸体——不,这已经称不上尸体,只是一堆残骨断肢,被黑雾笼罩。透着焦黑的骨块在黑雾中旋转扭曲,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可他分明已经连魂魄都不剩了! 逄风一把抽出剑,抬手挥出一道锋锐的剑气,剑气如练,顷刻间没入黑雾。那感觉难以言喻,如同刺入了虫蛹之内,其中尽是粘稠的漆黑液体在流转。而那污浊之液便是奔涌的业之恶。 是和骸一模一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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