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风正在从一只白瓷小壶倒龙须茶,白瓷小杯衬得金黄的茶汤无比透亮。南离不喜欢茶苦涩的味道,他便煮了清甜的龙须茶来。 他闻言一愣,但手却依然稳,茶水没有洒出来半分。 逄风斟酌了片刻道:“没什么稀奇的,和你淮安中看到的差不多……只是幼时被家父送去师尊那修剑,与家人聚少离多而已。” 其实这么说也没什么错误。 南离握住小杯,饮了一口:“你的师尊想必是个不世高人。” 逄风有些无语,只是头又开始痛起来,他蹙着眉道:“南离何出此言?” 南离认真道:“我见过的人有许多,只要是人,魂光就必有污浊,只是或多或少的区别,可你——” 他放下手中的杯子:“我想,你一定是被师尊照管得很好,平时只知练剑,不闻他事,不曾被世间污浊沾染过半分。” 逄风沉默了一会:“那至公门呢?按你的说法,他们的魂光才应是至洁无暇的。” “……我看不到他们的魂光。” 逄风惊愕地抬眼。 “他们的魂魄似乎没有魂光,”南离鲸吞牛饮般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总之我还是很讨厌至公门。” 逄风无言许久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所看到的魂光也许根本不是善恶?” 他又倒了一杯茶,带着清甜的氤氲水雾从壶口升起,模糊了两人的脸:“假如一人杀戮无数,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在行善。所做之事只为让他人从七苦中解脱,那你眼中的魂光又是怎样?” 这次轮到南离怔住了。 他一时半会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又将逄风新倒的茶咕咚咕咚倒进嘴里,结果被烫了舌头,只能像狼身一样喘着气。 逄风的眉眼在水雾中显得格外柔和:“还是小心些,很烫的。” 南离突然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胆小鬼,不敢去奢望下一步的进展,仅仅是这样怀着卑劣的心情,以友人的名义享受着他理所当然的关怀,似乎就够了。 可,他的伤快好了。 南离甚至焦躁地想着:要是再受伤—— 这个念头刚涌现就被他甩出脑海,他在心底唾骂自己的无耻。他怎能如此下作? 可还是忍不住,想多靠近他一点。 不经意间的肢体碰触、关切中放在额头的冰凉的手……这些南离已经觉得不够了。 贪婪的狼想要更多。 有关狼的词句总是带些卑劣的意味:狼吞虎咽、狼子野心、引狼入室、与狼为伍…… 因为狼正是如此贪婪而不知餍足的野兽,它们不可能真正屈居于主人之下,而总是野心勃勃地,想要更多。 碧绿的眼眸中,一丝阴霾一闪而没。 如果折断他握剑的手臂,将他锁在身边…… 某种莫名的火焰从心底窜起,南离一把攥住了那只细瘦的手臂,逄风丝毫没有防备,被抓了个正着。可面对着他的眼神,南离却畏惧了。 他几乎是颤抖着拿出师尊的药,丹丸噼里啪啦倒在掌心中,也不数,就一口吞下。 南离几乎不敢去看逄风,他从牙缝中挤出不成句的话语:“……对不住……我的心魔又……” 逄风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南离又有些不争气地想哭了。
第54章 印记 早春同柳絮一般,很快便飞散在暖融融的风里。初春过后,百花更是肆无忌惮,九阙被笼罩在甜丝丝的气味里。 院落中的桂花树也换了一棵。倒不是因为枯萎死去,只是那棵树忽然开了灵智,就不再适合留在这了。 它搬去了郁木境,另一棵灵桂移栽了进来。 郁木境除了来放松的弟子,也有些初开灵智却没有化形的小妖……一部分是青鸿捡回来的,另一部分是其他长老捡回来的。 这些小妖化形后,九阙会让他们进行抉择:可以留在九阙,也可以去其他宗门。只是出了九阙,就与他们再无瓜葛了。 逄风这些日子,意外饱受郁木境里犬类小妖的喜爱。垂耳的斑点黄狗、灰褐的小狼崽、火红皮毛的赤狐,撒着娇翻着肚皮求他抚摸。 不过人似乎总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动物有着偏爱,逄风想,到底还是南离小时候更可爱些,白绒绒的一小团,只要不去泥坑里打滚,谁看到它都会心软。 除了他。 南离幼时有一段时间,为了防止逄风将它当作暖炉捂手,时常跑去泥水里打滚,弄得脏兮兮,直到被他揍了,才不情愿地停止。 安抚完小崽子,逄风照例去找南离。南离依然是原身,半眯着眼卧在地上,见到他,两条尾巴便情不自禁地甩了甩。 结果狼似乎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碧绿的眼瞳一下子瞪得溜圆,满脸“你在外面有别的狗了”的难以置信的神情,将鼻子抵在他衣衫上来回嗅个没完。 逄风被他弄得直发痒。 不知是有意无意,狼报复般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在他的衣上蹭满了毛——幸好逄风穿的是素色衣衫,若是玄色衣衫,想必已经不忍直视。 再来郁木境的时候,小妖们嗅到逄风衣服上的味道,竟吓得四腿颤抖,哆哆嗦嗦地夹着尾巴跑掉了。 逄风:“……” 在那之后,他倒是收到了陈二刀的信件,只是这封信措辞得体、客气有礼,却全然不像陈二刀口述出来的风格。 他报了平安,称一切都顺利,九阙亦以客卿待他,甚至找到天材地宝,为他稳定魂魄。阿雯的生身父母也是极好的人,劳他挂心了。 逄风放下折叠得规规整整的信纸,心底却愈发疑虑密布。只是他和唐雪倚之间毕竟是至公门家事,他作为外宗弟子实在无权置喙。 ……改日还是抽空去看看陈二刀为好。 南离逐渐好转之后,也终归是逃不脱原本的职责,人族仙门的信函直接送到了他手上。他其实心底很不愿与人族为伍,却又不得不去。 他记得许久之前,九阙创立不久时,曾询问过青鸿:“师兄,九阙为什么要同人族交好?仅靠自己的力量就不行么?” 青鸿叹了口气道:“南离,你先前是散修,所以体会不深。如今的妖族,是以宗族为基,聚集在一起的。如九阙一般,不论种族而收徒的宗门少之又少。” 南离疑惑道:“可也不是没有——” 青鸿打断他:“那种宗门多半是宗族的附庸,弟子都以进入宗门背后的宗族为荣。若是被宗族看中,便要改姓,甚至认他人作义父,说到底也是做别人的家臣。” “而九阙建立时,虽依托了我在鸿鸟族的势力,却是个独立的宗门。” 青鸿解释道:“其中区别便在于,鸿鸟族不会成为九阙的靠山,亦不会干涉九阙内部。因此,许多天姿聪颖的弟子自愿来此,也惹得其他妖兽宗门和其背后势力的妒忌。而独树一帜的九阙若想存活下来,就必须同人族打好关系。” 因此南离压抑着厌恶,也要同人族一同讨伐所谓的魔门。幸好他不必同他们虚与委蛇——那是青鸿的活计,他只需要出力就好。 这次也是一样,他皱着眉头去看信函,需他讨伐的宗门是个名为恒暮门的小门派,讨伐原因是……收受大量财物,只要奉上财物就成为门内弟子,败坏了焆都风气? 南离冷笑一声,这些人找的理由,越来越敷衍了。也是,以那些老不死的贪婪程度,八百个宗门都不够他们分。 南离不喜欢这种场合,这让他会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前主人身陨那日……无数嗅到腐肉味的兀鹫撕扯他的血肉,却唯独没有自己。 说什么名门正派,到底是为了自己。 他毫不怀疑,如果有一天拿弟子做药引能延寿,这些人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弟子烹了吃。 他正想着,此时逄风便提着餐盒,缓步走到他身畔,见他神情阴晴不定,便问道:“是有什么事态?” 南离道:“无妨,只是些恼人的公务。” 他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你要随我去么?” 他知道林逢如今仍尚未摆脱身为人族的身份。而他的魂光无暇,可如此纯粹的人,在焆都是很难生存的。 ……也许他需要看清,这焆都中生活的,都是些怎样的人。 南离这样想着。
第55章 眼瞳 巨树参天,树丛茂盛,似乎因长期无人打理,乱长的藤蔓早已爬满了山门,刻着的“恒暮门”三字几近脱落。 而这座荒山上被一座巨大的血红阵法所覆盖,所有暗道都被堵死,无人能够逃脱。 恒暮门破破烂烂的山门前,一群仙风道骨的修士负手而立。他们神情倨傲,下巴仰得比天还高。有些身旁还跟着小弟子。 南离板着脸,踏着焰云而来,逄风站在他身畔,南明焰在他身边流转,却像暖毯般舒适,甚至会温柔地缠绕上他的手指,像是在舔舐。 几个修士立即迎上去,热情道:“丹景君,伤好些了?” 有眼尖的望见逄风,道:“丹景君带了弟子来?这可是稀罕事!” 南离冷冷道:“不劳各位挂心,还是快些干正事罢。” 青鸿曾跟他讲过,这种场合倨傲些更好,不必巴结讨好。对于这些老油条,越是傲气,他们越会重视。南离本身也不愿与他们多言语,倒遂了他的意。 逄风有些意外,他竟然在人群中望见了封缄。剑谷副掌门是个满头银发的瘦弱老者,他像是得了肺痨,此时正不住地咳嗽,似乎要将肺咳出来。 而在他左手旁,封缄依然披着有些旧的外袍,踏着磨了边的靴子,对一众仙首视若无睹,旁若无人地掏出一块绢布擦他的剑。 副掌门见他这幅模样,恨铁不成钢地又咳了两声。他特意嘱咐过封缄要穿新衣,不要在众仙首面前丢丑。封缄却淡淡一句“穿不惯”,将他的话噎了回去。 见了逄风,他古井无波的眼神里才现出几分波动,抬起头道:“林兄,别来无恙。” 逄风道:“封兄的剑法,似乎更精进了一些。可惜今日无法请封兄赐教,实在可惜。” 封缄收剑入鞘:“无妨,来日方长。” 人显然是到齐了,一些修士便开始寒暄起来,其中有人提到了登云试,便有修士开始起哄,让两人再比一场。 南离面色不虞:“我九阙弟子,不是你们取乐子的玩物。若想切磋,我倒是可以陪你们。” 他用野兽般威胁的目光扫视过在场的修士,所及之处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那提议的人也咽下一口口水,在心底暗骂自己为何如此多事。 南离抱着臂问:“你们要怎么处置?” “都杀掉,”一人厌弃道,“至于那些刚入门滥竽充数的弟子?废了丹田再打残,扔下焆都便好了。” 南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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