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属的长老用黄泥和桑木骨造了春牛,其他长老轮番拿鞭子去抽,一片喜气洋洋中,逄风却唯独没有见到南离。 随着春意一同姗姗来迟的,是九阙中弥漫的诡异气氛。 长老正讲得唾沫横飞,常青木却捅了捅他的腰窝:“你带……了吗?” 逄风:“?” 见他一脸疑惑,常青木挤眉弄眼道:“就是那个……你懂的。” 常青木见逄风依然不解,才恍然大悟道:“对了,我忘了你是鬼,不需要——” ……所以到底是什么? 常青木死活不愿意告诉他,逄风只得作罢,而在三日后,他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境况。 春天,万物复苏的尴尬时节。 作为残留兽性的妖,骨子里关于繁衍生息的欲望总是比人强些。 不知是否为憋坏了的缘故,九阙的春意来得格外迅猛,随着小院内的灵桂光秃秃的枝条拱出米粒大的嫩绿芽,短短几日内,逄风目睹了数起斗殴事件。 常青木没精打采地上课,甚至没意识到脑袋顶上开了几朵五瓣的小白花。 草木化成的妖倒还好,只是因灵力都供了花而萎靡不振。兽妖则凄惨得多,九阙并不像某些宗门那般提倡灭人欲。因此一到春日,便有许多灵力低微的弟子压不住蠢蠢欲动的本能,三番两次往药堂跑。 尽管如此,也依然有弟子忘记服用清心丸,闹出些事况来。 譬如昨日,那对许沐和许烈——那对驳兄弟,在郁木境奔跑时,却被一个同族的女弟子吸引而去,两人为此化作原身,大打出手。 郁木境被扰得鸡飞狗跳,结果那姑娘化作原身,利落地一蹄一个,将他二人踢出数丈去,这才使他们冷静了下来。 两兄弟傻了眼,这才发现,看似柔弱的姑娘本体竟是天马,于是灰溜溜地逃了。 南离却躲在殿中,任九阙鸡犬不宁,他自岿然不动,一步不出郁木境。 依然是那个属于长夜国太子的大殿,殿内陈设却多了许多变化。用长夜某位故人的话说,便是有活气了。 如果逄风来到此处,想必便会发觉,殿内陈设同淮安里两人在林府所住的旧屋,愈发接近。 残留着细小牙印的楠竹笔筒,印上淡淡梅花爪印的墙角,以及案上一摞摞的典籍——那是幻境中的林逢教他识字时所用的。 如获至宝叼进床底藏起来的骨头,趁他不备时偷走的一只帕子。 南离将自己埋在角落里,软软的狼耳耷拉着,两条长尾巴缠在一起,将自己缩成一朵白蘑菇。 尾巴的毛打结了,不再光滑柔顺,淮安中,往往都是林逢为他梳理的。他握着木梳,一下、两下,动作轻柔,像是对待爱人的发。 狼这时候便可以趁机用尾尖去扫他的脸,弄得他鼻尖发痒,直打喷嚏。 南离费尽心机还原了木梳,握木梳的人却再也不在了。 春日的躁动显然影响到了南离,他那收不回去的尾巴和耳朵便是例证。 没有气味。 狼的耳朵烦躁地抖了抖。 比起人族,鼻子灵敏的兽妖更多靠嗅觉来感知外界。此处没有那人的气味,因此布置得再,相似,也不是他的家。 他和林逢共同的家。 南离觉得自己就像条野狗,曾经的主人对他很坏,它便逃了。没有主人的野狗惬意极了,却总觉得缺些什么。 后来某日,野狗被新主人收留了,新主人对他很好,却有一天突然将它扔出家门去,要它再度流浪。 可它已经过惯了被驯养的生活,再也做不得野犬了。狗徘徊在新主人家门口,待他踏出家门,就扑过去,死死扒住他的衣服不放。 那人却从被弄脏的衣摆上,轻柔摘下了狗被磨秃的爪子,摸了摸狗的脑袋离去了。 他闷闷地将自己困在此处,青鸿来找他几次,都被南离糊弄过去了。 正当南离吸着鼻子时,冷淡却暗含怒气的女声在殿中响起:“南离,你还要闹到何时!” 听闻这道声音,南离肩膀一颤,低声道:“师姐……” 银翎一身紧束衣袖的靛蓝劲装,背负长弓,腰悬钢鞭,长发被银冠束成英气十足的利落马尾,丹凤眼不怒自威。 她冷哼一声道:“你倒是好意思见我?堂堂丹景君,因为恋情受阻便哭哭啼啼,连你师兄都拿你没辙,像什么模样?” “师姐,我——” 南离的话被银翎毫不留情地打断:“听着,你和他之间有什么爱恨纠葛我不管,有话想说便去说,有什么不解便去问,你不是妖兽么?你发病时那疯劲呢?” 她斥道:“听了一句话便跑,你怎知道他是在顾虑什么?你这模样,同那总说一半话,却误了他人半生的伤春悲秋的书生有什么区别?” 南离低着头:“师姐,我明白了。可你和师兄不是也——” 银翎怒气冲冲道:“大人的事,你就莫要插言了。” 南离:“……” 看来事到如今,他的师姐仍把他当做孩童看待。
第48章 承命 尖锐的铃声响彻九阙,其中灌注了灵力,格外刺耳,魂魄似乎都要被撕扯出来。 逄风不解地抬起头,一旁的师兄瞬间脸色煞白,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角落下。 常青木罕见地神情严肃:“听他们说,有弟子吃了人,所以——” 他一把拉过逄风:“别问了,快走。” 校场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老弟子噤若寒蝉,丝毫不敢出声,小弟子既畏惧又好奇,踮起脚,偷偷地望去。 只见校场中央跪着一人,此人身材壮如铁塔,下巴长满胡茬,眼里血丝密布,手臂被牢牢缚在背后。他的双膝跪在尖锐的砂石地上,早已被磨破,染红了膝盖下的黄沙。 壮汉身侧,正站着位身穿银亮甲胄、脚蹬玄色长靴的女子,正是银翎。: 此时她腰间的九节鞭“朝露”已经取在手中,如蛇蜿蜒在地,镖头闪着锋锐寒光。 银翎面若寒霜,一字一顿道:“牛平?” “既然做出此事,你该不会不知,违背门规的下场。” “银阙主——” 有弟子哀呼,跪下身来:“牛师兄一向古道热肠,请您——” 牛平喉结滚动:“银阙主,请动手罢!我无话可说,亦不会后悔。” 银翎眼神冷冽,钢鞭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镖头如毒蝎的尾刺,舔舐过牛平的脸,瞬间割出道极深的血痕。 “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么?” 他却平静道:“银阙主,我那未化形的小儿跑下山去,却被那饥民捉住,烹食了血肉。我儿何辜?” 面相憨厚的壮汉张开口,齿缝中却尽是红白相间的血肉丝:“如今,我食他全族血肉,只能算作因果报应。” “于是,你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全族至亲全部戮食干净?” 牛平话里淬了极深的恨意:“天经地义。” 银翎冷笑道:“就算你是为了复仇。可在这之后,你可是将那一村人,无论老少尽数吞食。我没说错?” 牛平嘶吼道:“那又怎么样!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儿被烹食!都该死!” 他双眼血红,黑黝黝的牛角从头顶钻出。 银翎怒道:“顽固不化!” 朝露不留情面地挥下,在赤裸的上身溅起血花。有些胆小的弟子已然捂住双眼,不忍去看。逄风察觉到常青木攥着他的那只手,掌心已密布冷汗。 三十鞭落下后,牛平已不成人形,血肉几乎被碾碎成粘稠的泥,从裸露在外的白骨上往下淌。可那团不成人形的烂泥,脊椎却依然是挺直的。 他依然活着。 银翎语气不带一丝温度:“你仍不认罪?下场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他没有开口。 银翎扭身,背对着那团看不出原本模样的东西:“好,丹景君,人是你带来的,按门规,该由你清理门户。” 此时逄风终于再次见到了南离。 南离带着兜帽,几缕银发垂落下来,狼面无表情,对着牛平缓缓一抬手。 血肉模糊的东西拼命动用破烂的喉舌,挤出声音:“丹景君……谢谢……” 曾几何时,牛平的魂光也是清亮的。在进入九阙之前,牛平只是一头偶食了灵芝的耕牛。 他灵力低微,连凡人都不如,在山间浑浑噩噩几十年,直到被南离发现,将他带回。 他天资愚钝,却默默为药阙照料灵药,为伙房烧火,十几年如一日,分文不取。 尽管牛平并不算九阙的正式弟子,可老弟子却总会尊称他一句“牛师兄”。 牛平并不为所做之事后悔,他只是觉得自己对不住丹景君。他苦涩地想,如有来生,他必为丹景君做牛做马。 南离抬起的右手瞬间化作属于狼的利爪,电光石火间,他的动作快到如一道电光划过,几乎令人看不清。 下一刻,牛平的头颅便被利爪生生掀起,带起一抹艳丽的血色,打着转在被血色的霞光染红的天空下划过一道弧线。 校场的黄沙像是被淋漓血水泼过,处处布满了猩红的痕迹。有弟子在呕吐,常青木拽着逄风的袖口,也忍不住吐了出来。 牛妖的血从南离右手化为的狼爪不住滴落,牛平的头颅划过空中,却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南离没有用南明焰,或是别的灵器,而是亲自动手,用血淋淋的方式,承担了自己一手发掘的弟子的死。 他不曾退避,也不曾用火焰彻底焚烧殆尽,来自欺欺人。 他亦不怕弟子憎恨或是畏惧自己。 逄风注视着他,注视着那被夕阳拉长的身影,他并不畏惧这样的南离……只是觉得如今的他,格外陌生。 他果然长大了。 可在变成这幅模样之前,南离又经历过多少次这种事?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时常在被围剿的宗门中顶着压力带回那些妖。 而亲手处决他们的时候,南离的心又是什么滋味? ……他其实很能理解南离,因为曾经做这种事的人,一直是逄风。只不过他并没有南离那双眼。 可活着的人,要背负着所有因自己而死的性命而继续走下去。 弟子们依然在哭泣,有些看向南离的弟子眼中甚至烙着深深的恨意和畏惧。 淅洺说得不假,九阙中的妖兽,十有八九都厌憎人族。而丹景君,却为了几个不曾见过的凡人,亲手杀死了日夜相处的师兄。 逄风:“!” 脊背窜上一抹寒意,他突然发觉,那具失去了头颅,血肉模糊的尸体竟然蠕动了一下。 是什么—— 黑雾腾起,尸首发出骨骼碎裂重组的脆响,瞬间变了模样。 稀疏的毛发,眼眶中的雾气,尖锐的指爪,瘦骨嶙峋的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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