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离几乎不敢看那人脸上的神情,可还是控制不住地抬起眸。 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有悲悯,有爱怜,却唯独没有厌恶和畏惧。 他走向它。 他走向他。 南离无端地想起幻境中的林逢,曾为他讲过的舍身饲虎、割肉喂鹰。 淡淡的栴檀香气中,一只手轻轻按在了狼的额头上。
第45章 悲谷 “你不怕我么?” 狼变作人形,声音低低,垂着头,跪坐在冰冷的地面。 “为何要怕?” 南离情绪过于激动,耳朵和尾巴一时收不回去,逄风就这样坐在他身边,轻柔地一下下抚摸着他的发顶。 “我……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南离的唇角还沾着血,碧绿的眼黯淡了下去,“我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因为侥幸。” 他突然嘶吼道:“……我甚至不会化形!,就连连骨子里的嗜血的欲念,都控制不住!” 逄风:“……那又何干?不必拘泥于形式,生食和熟食,又有何分别?牛羊尚且食草,鱼虾亦食藻荇,只要活着,就得消耗他人性命。为何因此而羞愧?” “……没给你讲过罢,”南离的躯体在颤抖,“我……很久以前有一个恨透了的人。” “他是……养育我长大的人,”南离瞳中晦暗,几乎沦为深邃的墨绿,“他杀害了我的血亲,然后……奴役了幼时的我。” “支撑着我活下去的理由,便是熊熊燃烧的恨意……如果没有对杀死他的执著,恐怕我早就死在这座殿里了。” 他惨淡一笑:“我那时候满脑子里除了对他的恨意以外一无所有。可最终,他却出于某些我也不清楚的原因,主动赴死。我甚至……连他的尸体都没有见到。” 他沉浸在回忆里,并没有注意到逄风眼中一闪而没的沉色。 逄风:“听你所言,想必这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死了不是更好?” 南离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不……不是这样,我本以为噩梦已经结束了。可这两百年,他的阴魂时刻不散,时时缠绕着我。” “对他的恨是支撑我活下来的一切,因此在他死后,我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况且我想不通啊!” 南离突然间失去控制,猛然爆起,额头重重地砸在石柱上,鲜血从额角淌了下来,他却浑然不知疼痛:“他为何要放过我——要放过我——是怜悯吗?还是戏耍我,嘲弄我到最后也没算计过他?”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他的怜悯,如果是这样,我情愿——情愿和他一起死!” 他像是一头红了眼的公牛,喉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尾巴胡乱甩着。逄风紧紧从背后拥住了他,阻止着近乎自虐般的行为。 “南离,没事,都过去了……他也已经死了。你不必为他的罪孽惩罚自己。” 南离的声音哽咽了:“林逢,在淮安之时,我便想,如果我当初遇到的是你,该有多好。” 如果是你的话—— 就算不是九阙长老,不是丹景君,就算只是头平凡的妖兽—— 想必我也甘之如饴。 狼似乎鼓足了全身的气力,近乎恳求地,几乎要撕裂自己的心那般决绝地,轻声呢喃道:“林逢……我喜欢你。” 这句话如滚烫的烙铁,将逄风的心烫得一缩,他下意识地松开了南离的腰身,向后退了一步。 像是在破釜沉舟,南离喃喃道:“曾经的我,是个除了仇恨一无所有的野兽,可遇到你之后……我开始变了。” “春日繁花、冬日落雪……这些原本在我眼里淡而无味的事物,开始有了色彩……意义。全部因为你。” “我开始第一次去想,也许我可以放弃仇恨,放弃不堪的过往,然后,我们就像在幻境中那样——” “在淮安中……我便早已……心悦于你。” 他喉头攒动,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南离抬起眼,望向逄风—— 可他却看不清逄风的脸,乌发垂落至脸侧,遮盖住了他的神情。 南离只听到声音,可那声音让他的心渐渐地沉入谷底—— 他说:“抱歉。”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南离望着那张苍白而清俊的脸,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我已经知道了。” 南离的心似乎破了个大洞,粘稠温热的血不住地往外淌,可他感觉不到疼,只能感觉到热量在不住从身体中流逝。 他没有转身去看那人的表情,只是化作白狼,头也不回地奔逃着。 逃吧,逃吧,一直逃到他所看不见的地方—— 直到如此丑恶的自己彻底消失在他眼前。 在他所望不见的地方,逄风神色复杂,薄唇翕动,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想说,你其实,早已遇见我了。 如果当初遇见的不是我,而是任何一个人,你想必也会过上比如今好得多的日子。 走罢,走罢,带着你那炽烈的爱,从我身边离开罢,像曾经遇见过的许许多多的人一般。 这个罪人并不值得你所付出的爱。
第46章 春至 坠落,坠落—— 不知何时,他再次身处于无边虚空之中,放眼望去,唯见小亭如一盏孤灯,在黑暗中悬浮。 太山君依然坐在石桌前,他今日倒是有闲心,换了身鹅黄的蟒纹朝服,头戴梁冠,此刻正饶有趣味地把玩着一块玉白笏板。 缠在那双风流桃花眼上的白绢布丝毫没影响他的举动。紫黑的鸑鷟正蹲在栖木上,将头插进翅膀中小憩。 缠着绢布的双眼转向他,太山君冲逄风招了招手:“哟,回来了?” 逄风坐了过去:“府君近日心情不错?” 太山君笑道:“自然,近日收了个聪慧的徒弟,心情甚好。” 他打量着逄风:“不过风兄,你不听劝啊,叫你不要接近那条狗,你不听,你如今魂魄上乱七八糟的,几乎全是他欲念留下的烙印,”太山君嫌弃地撇了撇嘴,“简直就像口水……果然狗都改不了本性。” 逄风抿唇:“……倒是有几次渡阳气的经历,莫非是因此?” 太山君急道:“你早与我说啊!鬼吸活物阳气,亦会被对方影响,所以那些恶心鬼修不会死盯着一个人吸。更何况那条狗还是——” 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悻悻闭上了嘴。 太山君叹了口气:“唉,吸就吸了罢,以后便用不着了,想必你也意识到了,如今活人的阳气于你来说用处不大。” 逄风打断他的话:“谢兄,你可知我到底是什么?” 平日里巧舌如簧的太山君竟一时语塞:“这个嘛……非人也非鬼,反正你就记着远离那条狗就好。不过风兄,你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逄风道:“怎能不记得?谢玟昀,谢兄。身处幽冥这些年,多谢你的照拂。” 鸑鷟展开黑紫的羽翅,轻鸣一声,谢玟昀陷入了沉思:“没想到你真的想起来了……你想知道的,以后自会知道,不必我告诉你。” “风兄,你还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么?” 逄风自然是记得的。 “来了?你知不知道——”青衫云袍的儒生放下手中的笔,语速极快地,接连吐出五个生僻的国名,“它们都怎么样了?” 逄风尽管饱读史书,却仍一头雾水,他是知道其中一两个小国的,可它们留在史书上却只有于某某年灭亡的寥寥几笔。 没等他开口,那书生便自顾自道:“看你这模样,想必是没了,也是,失去了我这种英才,那种朝廷怎么想也走不远——” 他这才注意到逄风满身的血迹与脖颈上属于兽齿密密麻麻的咬痕,太山君倒吸一口凉气道:“嘶——怎么搞得?你是惹了一群野狗?” 太山君忙站起身来,鸑鷟似乎带些埋怨,姿态优雅地落到他肩头,用喙不轻不重地碰了碰他的脸:“我名谢玟昀,也是你们口中的太山府君,” “风兄,可能你不信,我在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了,因此作为朋友,自然要帮忙——” 思绪被拉扯回来,谢玟昀郑重道:“对不住,我隐瞒了你许多事,可我绝不会害你。” 逄风问道:“谢兄,这么多年,有一事我始终不解,你并非盲人,为何要以白绢蒙眼?” 谢玟昀收敛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你也曾听闻过,太山府君的职务乃是昼断阳,夜断阴,勘分贤愚辨忠良。如果仅用双眼去断阴阳事,便会有失偏薄。” 他抚上自己的心口:“要用本心。” “举个简单的例证,”太山君在案上的魂簿上翻出一页,“王奋,享年六十四,二十岁落草为寇,十年后被朝廷用一官半职招了安,所率的三千人也免了与朝廷同归于尽的结局。” “如果只用眼睛,那便只能看见这人意外让三千人活了命,可他本质还是个十恶不赦的贼寇。君子论迹不论心,或许天上的人看重这个,可在太山府却是无用的。” 他笑了笑, “说起来,风兄,其实一开始我还挺看好你,可只要看了前事便会知晓,你啊,与太山府要的人截然相反。太山府只要贤臣,而非帝王。” 太山君一摊手:“所以虽然有些遗憾,我也只能放走你了。” 逄风:“……想不到竟有此隐情。” 谢玟昀拍了下掌:“风兄,你知道得太多了,我不能再留你了。” 眼前豁然开朗,在太山君拍掌的瞬间,空无一物的亭畔四时八节顷刻变幻。 森罗万象。 起初冰河复流,桃李吐艳,随即绿树阴浓,帘卷薰风。再之后千花枯萎,膨胀为硕果。 饱满果实开始向地面坠落,途中散发出糜甜的腐败气味,果核在地上滚落了几圈,随即再次被冰雪掩埋。 最后缥缈的云雾之上,只悬吊着一座由洁白蛛丝编织成的摇摇欲坠的栈桥。 太山君悠悠道:“再提点你几句,那条狗对你的执念……的确举世罕见。可这只不过是他将对猎物耿耿于怀的杀欲,错当成了爱欲而已。” “就算他认不出你,你们纠葛太深,也会彼此吸引,这是逃不过的。” “只不过风兄,你肯定心中有决断了。” 逄风:“自然。” 他一步踏上那座岌岌可危的栈桥,幽冥之景在眼前消失,他在床榻上睁开了眼,却正巧瞥见了枝头一抹细微的碧色。 几乎忘记了,今日是春分。
第47章 阑珊 春至,斗柄回寅,万物复苏。 即便对于九阙这群毛糙的妖,春至也是个重要日子,青鸿特地设了宴席。 弟子们嘻嘻哈哈,拿面捏了圆滚滚的探春蚕,又黏上两粒芝麻眼睛。内事长老早就准备了个巨大的蒸笼,几个火属的弟子轮流烧火,忙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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