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也无别的选择,只得先上焆都,再做打算了。 陈二刀搓了搓手:“小兄弟若要出这乱葬岗……能不能打个商量,将我一同带出去?陈二在阳间有个义女,横死六年实在放心不下……只求远远看她一眼就够了。” 他说着又要跪下磕头。 逄风哭笑不得,只得打出一股绵柔的气劲托住他:“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况且若想上焆都,逄风还得劳烦陈大哥领路。” 此时却异变突生,一头长舌鬼突然从野草中窜出,鲜红的血舌信子似的像逄风的面庞射去。陈二刀吓得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雪亮弧光一闪而没,直入厉鬼胸腔,随即白芒大放。 长舌鬼污浊的眼中渐渐浮现清明,流露出几分感激之色。他向逄风深深鞠了一躬,身形便渐渐消散了。 “它……是死了吗?”陈二刀惊魂未定。 “并非死,而是往生。”逄风垂眸看向闪着幽光的剑刃,“非我之力,是逆魄之能。” 他正琢磨着去找把剑鞘,这样着实太招摇了些。 乱葬岗的边界覆着鬼气凝成的厚膜,碗似的将它扣在其中。逄风将手放了上去,果不其然感受到一层阻力。触感如皮膜柔韧,呼吸一般起伏……倒像是它本身就有生命。 他摸了摸,很轻易找到了结界最薄弱的地方。 剑劈下的瞬间,滔天鬼气在顷刻间沸腾汹涌,泄洪般涌向隘口,那个白衣身影在奔涌肆虐的鬼气洪流中显得无比渺小,像是尾随时会被撕碎的纸蝴蝶。可暴动的鬼气冲刷过逆魄的剑脊,竟像遭了猛虎的羊群般溃不成军。 乱葬岗徘徊的众厉鬼似乎也得了信,恍若疯魔扑向那狭窄的隘口。它们神智全无,面容狰狞,几乎被七苦磨灭了魂魄。有那么一瞬,逄风的右眼竟化成了浓沉如夜的乌色,剑脊的隐月纹如火中银水,光华灼眼。 昙华怒绽,所及之处,七苦俱消。 陈二刀缩了缩脖子,在凡人眼中,这无疑是移山分海的仙迹。他暗暗坚定了抱紧这条大腿的决心。 逄风收了剑,刚要唤陈二刀离开,火烧火燎的剧痛突然涌上心口,他心神恍惚,脚步踉跄间险些跌倒。 他似乎……饿了。 阳间吃食自然是吃不得的,伥鬼又是恶鬼,吃不到香火。那么他需要的吃食已经不言而喻了。 活人的阳气。
第3章 灾兆 田地是荒的,荒废的田垄只剩几棵铁青的野草,草叶无精打采耷拉着,透出几分衰败的颓色。 一头形销骨立的瘦黄牛摇摇欲坠地站着,用前蹄发狠刨着草根。见了生人也只是漠然瞥了一眼,又低着头继续刨地。它脖子的皮松松垮垮,几乎垂在地上,鼻子上的环也锈迹斑斑。 逄风和陈二刀照旧夜间赶路。 逄风倒无所谓,只是陈二刀流着肚肠,总能吓到凡人的。若是碰到修士,就更糟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名汾县,焆都的登云梯也设在这里。而陈二刀的匪窝子就这去汾县的必经之路上。 逄风依然是饿,两日前他走着走着就不声不响地倒下了,给陈二刀吓了一跳。可他苏醒后,胃中烧灼感反而没那么严重了。似有热流淌进四肢百骸,腹中的饥火也溃散了许多。 这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在祭拜他。 时隔这么多年能依然祭拜自己的人,肯定同他是关系匪浅的旧友罢。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难过,他想,那应当是一对兄妹的。他曾同兄长围场游猎,也曾与妹妹灯下谈经。这一对兄妹,在他残存无多的记忆里,皆是惊才绝艳之人。 只是故去的记忆如窗檐灰,风一过就拭去了。 远处亮着一点豆大的灯火,在浓稠的夜里像是条风雨飘摇中的小舟。 这里太暗了,没有月亮的夜里,光源便只剩火烛。 他们渐渐走得近了,原是一间凋敝的茅屋。那点光正是从纸糊的窗透出来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瘦弱的身影从门中闪身出来:是个年仅八九岁的姑娘,一身粗布衣打满补丁,却干干净净。她提着盏小小的油灯:“外面风大,进来歇一歇吧。” 逄风急忙用眼神暗示陈二刀,可陈二刀见这姑娘与义女年岁相仿,便挪不开脚步,竟把肚肠塞进腹中若无其事进去了。逄风只得也一同进了屋。 火炕烧得很热,屋子很旧,却很整洁。一位老人盘着腿坐在火炕上,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姑娘为他们倒了杯热茶,歉声道:“抱歉……爷爷年纪大了,总说些胡话。” 说是茶,其实不过是些加了干叶子的热水罢了,但也是这个家能拿出最好的东西了。 逄风拿起杯抿了一口,道了声谢。 他是能吃活人吃食的,只不过对身子无用而已。 茅屋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一只陈旧的老铁壶在火上冒着热气,柴火整整齐齐码在角落里。灶旁的土陶碗盛了半碗冷掉的稀粥,一只杂毛土狗在火炉边酣睡着,丝毫不晓得毛已被烧焦了几撮。 狗察觉到有生人来,弓起身张嘴欲吠。小姑娘急忙抱起它,小声道:“这是客人,你安静些。” 狗摇着尾巴回了火炉边的窝。 逄风出神地注视着这场面,他想,自己也许曾是养过狗的。雪白的毛茸茸的一团,躺在手心里。它刚学会走路,四脚还不听使唤,就跌跌撞撞追着他的脚后跟啃咬,尾巴高高竖着,像面小小的旗帜。 他禁不住露出几分笑意,然后晃神间发觉自己很久没有这么轻松地笑过了。 斑驳的墙壁上挂着一只大鸟,这怪鸟有白鹭似的长喙,却有兀鹫的巨翅。它的胸腹被一支羽箭深深穿透,钉死在土墙上。 姑娘见他看着这鸟,解释道:“这是爷爷的猎物……爷爷以前是村里最厉害的猎手。” 她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下来:“……但是那场风灾……奶奶去世后就变成了这样。” 陈二刀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嘴唇嗫嚅了几下,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逄风突然开口:“老人家,这莫不是大风?” 老人浑浊的眼中突然浮现了一点光亮,他缓慢地转过头:“没想到……如今还有识得五灾兆的人,说得不错……确实是大风。” 民间传言有灾兆星,化身为兽,其数为五。而大风正是兆风灾的巨鸟。 逄风垂眸:“……老人家节哀,大风已死,想必日后令妻的悲剧不会再发生了。” 他知道这只是句空洞的安慰。 可老人的情绪却骤然激动了起来,他拼命挥舞着瘦骨嶙峋的手臂,杯子拂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女孩尖叫起来—— “杀了有什么用!”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它们还在!它们还在!它们是杀不尽的!” 老人干瘪的拳头攥着,挥向死去的大风,却从火炕上滚落下来。他瘫坐在地上,用枯黄的手捂住脸,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小姑娘急忙跑到他身边细声安慰着。 逄风和陈二刀合力将老人抬到火炕上,老人裹在被子里,还在呜呜地哭,嘴里呜噜呜噜念叨着:“杀不死的,杀不死的……” 小姑娘找来把破旧的扫帚,小心地清扫着茶杯的碎片。她脸上带着歉意:“实在抱歉,爷爷的病又……” 逄风站起身来:“姑娘不必自责,是我的不是,刺激到了令祖父的心伤。我等是行商人,赶路匆忙,便不叨扰姑娘了。” 陈二刀急忙将一块碎银放在火炕上,憋了半天道:“闺……闺女,看你瘦的,多……多买点好吃的补补。我们俩着急赶路,就先走了。” 他说完,就拉着逄风做贼似的灰溜溜地逃走了。 他们走了很久,直到那豆灯火彻底淹没在夜里。陈二刀才忍不住问:“逄风兄弟,你说这爷俩,以后该怎么办呢?” 逄风沉默不语。 陈二刀又自顾自地叹道:“忙死忙活几十年,不够天上人一顿饭钱。上有五兆天灾,下有皇帝和仙人大老爷的税钱。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你说他们收了税,怎不开仓救济我们呢,仙人大老爷这般无所不能,为何不动动手指,消除人间的灾祸呢……” 逄风其实想告诉他,修真之人没那么神通广大,可他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因为他清楚得很,就算有力为之,天上那些人也决不会去做的。不然有些事,他们早就该做了。 “苦啊……” 一声哀叹被夜色拉得无比漫长。
第4章 登云 它们蜷缩在母亲的皮毛里。 狼崽子们都喜欢待在母亲的腹下,那意味着温暖、乳汁和安全。它是这一窝最壮实的狼崽,些许是因为只有它随了母亲,毛发雪白。小白狼一直是最受宠的,往往吃奶是它吃撑了,才轮到兄弟姐妹。 它们吃足了奶,正在窝里打闹,却突然被提着后颈皮拽出母亲腹下,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没睁眼的狼崽往往靠着气味认知世界。这里与巢穴不同,有许多新鲜的气味。离开母亲的恐惧很快被对新奇事物的好奇取代,它们不停地嗅着,咿咿呀呀地叫着。 它闻到许多人类的气味。小狼最喜欢的,是一种温醇清淡的香气,这时候它还不知道那叫作栴檀。它本能地爬向香气的源头。一只柔软的手托起了它的肚子。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它舔舔那人的指尖,是香的,它喜欢的味道。 可接下来,这味道却变成了它永远的梦魇。 它听见兄弟姐妹的哀鸣、听见骨头碎裂、血肉四溅的声响。浓郁的血腥味涌入鼻腔,母亲在疯狂地嚎着,用头撞着铁笼。它拼命扭动起来,可那只手像只铁钳,死死钳制住它。 母亲的叫声渐渐弱了下去,它听见阴恻恻的笑声,那人将自己更加用力按向怀里,原本好闻的香气却让它几欲作呕。 那个人的声音很好听,却是漠然的,好像只是死了几只虫豸。 睁开眼……睁开眼! 它不甘心让母亲手足不明不白死去,它要睁开眼,记住那张仇人的脸! 它的眼角被撕裂了,血将瞳仁染得赤红,但它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那张脸。 南离猝然从梦魇中惊醒,发觉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心口的月纹正荧荧发亮。他的耳朵和尾巴又不受控制弹了出来,两条长尾在被褥间绞成一团。 低低的叩门声传来,青鸿提着盏小灯进了门:“——你师姐隔了两间屋,都听见了叫喊,可是旧疾又犯了?” “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南离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悲喜,“师兄,我又梦到他了。” 青鸿默不作声地叹了一口气,他这捡来的小师弟什么都好,就是心魔难除。隔三差五,总要犯一次疯病。为此他费了许多心思,试了无数副药,可无一生效。 “他站在我面前,说已经把命还给我了,我甚至能闻到他衣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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