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到了天折那一日。 逄风最后一次抚摸过白狼的皮毛,他说:“……啊,弄脏你了。” 那时候,他是不是也在向它告别? 南离随着发狂的白狼一同奔过汹涌的汪洋。白狼昏死在海滩上,身披罗绮的青衣鸾鸟惊呼道:“银翎,快过来!这里有只妖!” 他望见师兄师姐将白狼拖回族中,青鸿为这头多疑的野兽伤透了脑筋,望见他为了治自己的心魔,跪在师尊洞府前求了三天三夜,重明君也没有松口。 最后云长老说:“收下他罢。” 南离望见师门三人于月下饮酒,青鸿忽然说:“最近救回来的妖越来越多,不如我们三人成立个有教无类、尽收妖族的宗门如何?” 彼时意气风发的翟禾君有些喝醉了:“焆都自比白玉京,我不想屈居其下,就叫九阙如何?” 银翎给了他一拳:“青鸿,别太自满!” 南离却道:“这名字好,我喜欢!” 他望见自己被师兄师姐护在羽翼之下的两百年,明明无忧无虑,他却饱受心魔所扰,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逄风。 他悄悄地在郁木境藏起一个秘密,一砖一瓦地,重新筑起昔日的东宫。 随后九阙建立,弟子熙熙攘攘。 他看到山门徘徊的云长老,一把拉住自己:“嗨,南师侄,老夫第一天见你,就觉得与你有缘,不如让老夫给你算一卦?” 太阳的光芒落在南离身上,光线为他织成一件金袍。日君如一缕幽魂般立在时间里,注视着曾经的自己。 狼望见逄风,他艰难地从乱葬岗站起身,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总想着寻他的小狗。 原来,逄风是这般到他身畔的。 他望见自己紧紧攥住了逄风的手腕,望见逄风答出那两个字:“林逢。” 逄风埋在他的脖颈,吸他的阳气,南离第一次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南离沉默不语,他沿着叮咚的溪水走下,一步迈入干瘪的蜂巢之中。 槐安幻境里,他与公子林逢相依为命。南离第一次凝出焰花,别在逄风发间。 幻境破碎,记忆恢复,两人心头苦涩难耐,逄风生分地唤他丹景君。那时他想,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他遇到得如此晚? 可他早就遇见他了。 他看到自己笨拙地向林逢吐露心迹,却被拒绝,化作白狼头也不回地逃离郁木境。 他看到逄风主动将脖颈送进心魔发作的白狼口中,却被师尊救下,看到他脚腕闪烁的火红珊瑚珠。 南离的手径直穿过了那串闪烁的珊瑚珠。 焆都,狼与逄风一同坠落。南离看见自己拥着逄风冰冷的躯体,发狂地撕咬着血肉模糊的手腕,绝望地用唇渡他鲜血。 逄风最终答应了他,狼却没有看清他眼中的苦涩。烛照的左眼已经完全化作日轮,日轮中映出自己放过的那一场烟火,映出逄风扇自己唤回神智的那一巴掌。 始龀幻狱,清秀的孩童教会了幼狼别离。 骨枯幻狱,逄风平静地对自己说:“什么都没有。” 南离听见他所不知的,逄风和蜃仙人的对话:“因为它爱你……” 溪水汇入河川,南离步过自己最轻松自在的一年。师兄、师姐都还在,林逢陪着他,担待着他。那是他不经世事的最后一年。 可少不经事,或许才是最快乐的。 日君走到沛城,走到登云试。逄风白衣蹁跹,八剑唤北斗,斩陨星。 他说:“南离,你不会死。” 可等待他的却是以命护住的至亲至爱的囚禁与折磨。但即便如此,逄风也不曾怨过。 南离望见那场月下酌,逄风说:“若是不喜欢,怎能默许他在魂魄打上烙印?” 霜鸮夜哭,雪夜融魂Hela。 他亲手杀死了挚爱之人,逄风却主动与他结发,他眼底笑意温柔:“……你永远是我的小狗,也是我的夫君。” 南离走过自己失去逄风的心死的二十年。 他褪去青涩,担起阁主的重任,却始终将逄风的灵位放在心口。 狼还记得当初寻回逄风的狂喜与愧疚,冷寂的村落,漏风的茅屋,他与五感不全、记忆丧失的逄风紧紧相拥。 他们一同度过心意相通的第一个除夕,南离与逄风交换了彼此的神魂。 月夜,逄风在他面前第一次披上华美的羽衣。那时南离还不知道,披上羽衣,他便不再是他的逄风,而是为天地殉身的幽荧。 逄风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殉身天地,才这么急切地要和他成婚? 为人二十载,他终归是也变得更锋芒毕露,曾经的幽荧将狼藏在轮回。而如今的逄风昭告天下:南离是他的夫君,无人可以动他。 南离趟着河水,走到了二百年后的长夜。 空空荡荡的岩洞、冰冷肃穆的皇陵、睢河摇曳的水浪、久别重逢的故人。 大婚之日,红绡软帐,南离望见自己与逄风拜了天地,饮下合卺酒。奇怪,明明合卺酒是苦的,在南离的回忆里,却无比甘美。 这些事,分明只发生在不久之前,对如今的南离而言却恍若隔世。日君站在时间的河流里,静静地走过自己的一生。 长夜骸灾,妖神令下,江逐辰掷出与天意相抗的一枪。 屋中灯暗,逄风千万遍执着地刻着冰块。最后他取出自己的肋骨尖,雕成狼的模样。 南离沿着记忆的河流,继续向前、向前。 像有预感似的,他走到时间河流的尽头。金色的光晕中,南离看到天道,也看见逄风。 他奔上前去,攥住了逄风的手。 逄风神情惊异:“南离,你不是——” 南离笑了:“我来找你了。”
第229章 不会哭了 金色的光晕中,逄风与南离牵着彼此的双手,立在时间的河流里。 天道识趣地退后一步,将时间留给他们。 南离的碧眸闪着细碎的亮光:“我如今已经全部明白了。” 逄风静静地望着他,他的小冰狼,他的造物,他的小狗和夫君,命中注定来爱他的人。 南离道:“你雕出我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在为你而跳。” 逄风的那一眼赋予了狼生命,他看到狼,狼也看到了他。他雕琢冰狼投入的爱意造就了南离,他是为他而生的。 逄风握紧他的手:“可我将你藏起来,本就是不愿让你经历这些。” 他一向避开在南离面前提及烛照,也与青鸿商议好,不要告诉南离此事。逄风用神骨为南离洗去天罚。即便烛照之力被收走,狼也是正统的妖族仙神。 逄风不愿意让狼承受永生永世被磨灭情感与记忆的痛楚。因为他知道,那有多痛。 他前世并未完全磨灭,保留了一丝残魂,如此才能隐约记得些狼的事情。可其他的事,他再也不记得了,只能靠妖谱的记录去回想。 ——狼的尾巴断了,用冰可以修好。 ——火兽伤害了狼,火兽不好。 ——狼怕黑,要抱着睡觉。 ——狼喜欢吃肝,不喜欢青菜。 ——要将狼藏起来。 ——狼会教你爱。 逄风只记得这些了,如今在命运的河流中相会,他才如梦初醒,明晓前因后果。 可如今南离与烛照彻底融合,不分彼此。除了他、南离与天道之外,所有人的记忆都被更改,在他们眼中,烛照从一开始便是南离。 “不,”南离笑了,“只有这样,我才能一直陪着你。与你承受同等的痛苦,对我而言,也甘之如饴。” 逄风拥住了他。 南离用手指磨蹭他的脸:“以后我们一同降生,一同死去。只要姻缘线在,我就不怕寻不到你。逄风,你不会再孤独了。” 他没有叫幽荧。因为幽荧是众生的月君,逄风却是他一人的爱侣。 天道自远处走来,声音徐徐而来:“你们告过别了?” 逄风攥紧南离的手,转过身来:“我还有几个疑问,想请教天道。” 天道:“可以。” 逄风:“至公门与你有关么?” 天道:“有些因果,但也不算什么。那套轮回法门是我于梦中传下的,可我本是想用在你与烛照身上,稳定获取你们的人性。” 南离面色不善。 天道:“以往的方法太慢了,你与狼相处几千年,也只诞生出一点点人性。这么轮回下来,只要二十年,你就与人无二了。” 天道:“仲辛的部落是我毁灭的,他只是一颗棋子。我希望通过他让你悟情,然后让你自尽,回到太阴阵眼。” 南离将手按在万兽退角之上。 天道:“我也很抱歉,可这就是天道。它是这片天地‘想要活下去’的意志的具现。为了活下去,我只能如此。” “可月亮与三界无关,是独立存在的一界。若非幽荧情愿,天道也不能强迫他。” 他的声音淡漠而无机质,那层伪装成生灵的表象脱落了,露出其中无情感的内里。 逄风又问:“那骸是什么?” 天道微笑道:“我并不关心人类如何,在过去,他们多次自我毁灭,也多次复生。人是天地的欲望所化,天生便有七情六欲。一旦膨胀的欲望挣脱躯体的束缚,他们便会化作本源的模样。骸是天地的欲望,是人的本质。而人是得以控制情欲的骸。” 天道继续道:“某位圣人将它叫做‘灵魂劣化’,我却不认为如此。依我看来,人类只不过是回归了本源的形态而已。如今人族的修真者,灵魂已经劣化到严重的地步了,恐怕再过几年,修士会减少许多。” 逄风沉默了一会:“其实你没有告诉他们,灾兆其实有六个罢。” “不愧是幽荧上神,如此敏锐,”天道叹道,“第六灾兆,正是人类啊。” “人类一旦增多到某个地步,修真者大量出现,就会剧烈消耗天地灵气。灵魂劣化,其实是天地为了自保的手段罢了。因此灵魂劣化,往往是从修士开始。” 逄风:“……那妖该如何?” 天道:“因果,五神之乱因人而起,也因人而终。况且妖族都会灭绝,如你的天狼,你想必也清楚,妖谱中灭绝的妖占了妖谱大半,只有人类,直至今日也存续着。” 逄风便不再言语,也不再给予天道任何一道眼神。与天道言语是没有用的,祂没有情感,唯独诚实地想“活下来”。 他望着南离碧绿的眼眸。 金色的溪流荡啊荡,轻快地绕过两人的衣摆。此地是命运与因果的交汇之处。只有在这里,南离才能在时间里追上逄风。 逄风端详着眼前的人。南离如今换上日君金袍,头戴冠冕,再不是从前随意的模样。 无数因果在此闪动,连接着他们。 南离将他的手贴在脸侧:“我原以为我会哭,可如今,我已经不会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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