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娃娃 有着弯弯的眉眼,每一个褶皱都被细心的抚平了。 陈厝看出来那是什么了,不由得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这东西有什么好留着的?还是说,”他盯着他,“你觉得之前的那个他还会回来?” 瞿清白坚定的点了点头。 陈厝一把掰过了他的脸,他的力道很大,动作也很粗暴:“看着我。我问你,我是谁?” 他在笑,但那笑容没有到眼睛里,神色非常冷酷。 瞿清白被他掰的皱起了眉头,打开了他的手:“我知道,你是陈厝。我相信你没有被梼杌控制,可是你的路走歪了。” “什么是歪路,什么又是正路?”他冷笑道,“诅咒没落到你头上,你当然不着急,棍子没打到你身上,疼的又不是你!” 瞿清白直起了身子:“你说这些话真是没良心!我……”他嘴唇抖了抖,想说他被打断腿之后做流浪汉逃亡的日子,想说他日夜不停的担忧和焦虑,说他的自责和思念,到最后,又觉得这些不值一提。 是啊,他怎么能体会到陈厝的感受呢? 人与人之间,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他的痛苦陈厝体会不到,陈厝的他也体会不到。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相信对方全心全意为自己的信任。 手上一松,陈厝已经将那纸人抢了过去。 瞿清白急道:“你干什么?” 陈厝眼中翻涌着疯狂的浪涛:“既然之前的人已经消失了,你还留着它干什么?看着碍眼,不如撕了省事!” “不要!” 陈厝的手已经将那纸人撕开了一半,但是就这一下,他好像突然被人在肚子上打了一拳,眉毛都紧紧皱了起来。 瞿清白一把抢过了纸人,上面裂开了一道口子,纸人欢快的笑容扭曲了。 陈厝缓了缓,挺过那种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些画面的诡异感,又要伸手拿纸人:“给我。” 但瞿清白的手指死死攥着皱巴巴的纸人,指节都发白了。 “我叫你给我,听不到吗?”陈厝的声音轻缓了下来,却也因此更危险了,他好像感到可笑似的,“小白,你要和我动手吗?” “再这样,我就……” 他的话停住了。 纸人上面,出现了大滴大滴的湿痕,扑簌簌的眼泪从上面落下,瞿清白抬起通红的眼睛,狠狠瞪着他。 陈厝愣了下,手上的劲儿也松了。 瞿清白趁机抢过了纸人,转身就走了,坐到了离他很远的地方,正靠着江隐。 江隐没说什么,只挡住了陈厝的视线,那是一个庇护的姿态。他的眼神里有隐隐的警告,瞿清白抱着膝低着头,小小一团,完全看不见了。 陈厝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在用控诉的目光看着他。他不知为什么咳了一声,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刚拿起饼子,周伊一伸手,把饼子抢过来了。 “既然你不饿,我就给别人了。”她站起来,把食物分给其他人了。 陈厝:“…………” 过了不久,吴敖又上去看外面的情况了,这次,大家都跟过去了。 从神像头顶的裂口向下望去,触目所及一片滚动的金红海洋,层层乌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连月光都带着一抹血色。 吴敖忽然说:“你们觉不觉得,这个神像有点像……诺亚方舟?” “诺亚方舟?”祁景说,“你是说那个圣经里的故事?上帝看到人间充满了罪恶,所以降下了洪水的惩罚,只有诺亚带着一些人和牲畜上了自己建造的方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洪水持续了两百多天吧。” 吴敖摇头:“好家伙,这都快一年了。要真那么久,我们可坚持不住。” 江隐说:“既然齐流木一代给饕餮留下了惩罚,也一定会给傈西人留一条后路。” “希望如此吧。” 他们还在仰望被染红了的天空,下面,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歌声。 那歌声中蕴含着无限思念和凄凉,像条河流一样,汇集着无数傈西人的眼泪,高高飘到了漆黑的夜空中。 “他们在唱什么?” 祁景仔细听去: “……当花海子再一次盛开在美丽的大理,亡者的灵魂走上亨日皮/当伊布泉再一次涌出清澈的泉水,勇士带着宝物回到故里/当金鸾再一次飞上天空,良田变成了沧海一粟/当窥天镜再一次发出光芒,家乡的影子在前方/当七星披肩再一次穿在身上,心儿火热难再凉……” 周伊道:“这是阿诗玛大娘唱过的那首!是傈西人的思乡小调。” “我当时之所以想起窥天镜,就是因为想起了这首歌。我觉得,它也是一个预言。” 吴敖刷刷几笔,把歌词都写了下来,对照着念:“你们看,这里有花海子,有伊布泉,有金鸾,有窥天镜,有七星披肩……但是很多东西都消失了。比如花海子已经被岩浆融化了,而金鸾早就被灭族了。我们上哪儿找去呢?” 他们讨论了一会,还是没讨论出个以所然来,只能下去了。 祁景疲惫非常,他抱着江隐,也被江隐抱着。那轻轻的抚在他背上的力道,让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这一次,他再次回到了六十年前。
第303章 第三百零三夜 齐流木正走在荒芜的大地上。 他脚下的土地坎坷不平,四周触目所及全是袅袅硝烟和干涸的岩浆。大地好像被扒了一层皮,裸露着底下贫瘠可怖的内里。 他的表情有些茫然,好像一缕回到人间的游魂。 事实上,在他从饕餮肚子里出来后,就知道了万古寨被饕餮整个吞下去的消息。这个打击太大了,他一时竟缓不过来。 在好不容易能站起来之后,他立刻要求出去看看。 在说出这句话之后,那俊美的男人拧着眉,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直跟在他身后。 忽然,他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这里。”他喃喃道,“这里就是我们第一次见到阿照和阿空的地方。那时你笑的我头痛,把他们都吓跑了。” 李团结道:“早知道阿空那女人会整出那么多幺蛾子,那时就该杀了她。 又走了一会,他说:“这里是举办篝火大会的地方。那天夜里,有很多漂亮的傈西族姑娘们和英俊的小伙子们,他们翩翩起舞,大口喝酒吃肉,我都看呆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热情奔放的民族,每一个人都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李团结没有说话。 不知又走了多久,他说:“这里是伊布泉。它原本是一片盆地,像一汪镶嵌在大地上的蓝宝石。你带我飞过这里的时候,天空和云彩映在里面,我碰到过它的水,透心的清凉。我当时想,这就是傈西族的圣泉啊。” “还有,金鸾也是从这里重生的。它从水中飞起来时,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一幕。它的每一根羽毛都发着光,挂着的水珠甩出了一道彩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这么纯净的生物呢?” 他好像不记得李团结也知道这些事了一样,絮絮的说着。 “这里是登天节上迎接神明的地方。我不止一次后悔过让你把药下入饕餮的酒水中,它忽然现出原形,死了好多人。” “这里……”他忽然顿住了,沉默许久,话出口时仍带着颤抖,“是艾朵和苏力青的家。” “我们为他们举办过一个婚礼。他们送了我们一个披肩,说这是一生的友谊的证明。那天,他们一直在跳舞,到处都是欢声笑语,食物和美酒的香气把人的脑子都熏热了。我没有醉,又好像醉了。” “人间的幸福多么简单,又多么难得啊。在这样风雨飘摇的时候,也能够这样快乐。所以我说,就算七星披肩能够偷天换日,我也不想留下任何一刻,因为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现在……”他声音里的颤抖越来越多,终于哽咽。 “我有些后悔了。” 他继续向前走去,不停的向两边张望着。 李团结道:“你在找什么?” “那颗树呢?”齐流木说,“你种下的树,我听年轻人们管它叫相思树。还有姻缘庙……” 他的手指从下往上,遥遥指向空无一物的虚空:“有情人走过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才能来到月老面前。他们把写着自己名字的红绸挂在了树枝上,虔诚的拜了又拜,祈求月老能保佑他们百年好合。那时的一张张笑脸,现在还在我的脑海中。他们无所顾忌的畅言的爱语,现在好像还能听到。那样鲜活的生命,那么热烈的情感,总是会让我为之触动。” 慢慢的,他跃动着光芒的眼睛黯淡了下来。 “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们的命运已经定好,那些愿望和爱语,都会随着死亡结束。” “你还记得我们遇到过的那个女人吗?她说,傈西族的人死后,都要在花海子里种下一朵花。他们穿过花海子,走过亨日皮,灵魂才能得到永生。” 现在,花海子也没了。 无论是熟悉的人,还是熟悉的景色,都消失了。 他抬起颤抖的双手,用力的捂住了脸。 不停有泪水从他瘦的突出了骨骼的手背上,指缝中流下来,他削薄的身体像被重物压倒一样躬了下去,风中残烛搬颤抖着,好像再也承受不住那汹涌的情感,和巨大的悲伤了。 “我应该救他们的……”破碎的哽咽从那手下溢出,“我应该救他们的啊……” 他急促的喘息着,止不住的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眼前全是那些善良的,微笑着的面孔,逐渐褪去了颜色,变成了冰冷的黑白。那些人再也不存在这片天地了,大理国也从人间消失了。他拼命的想,拼命的回忆。他不敢忘记。 如果他不记得,还有谁会记得? 忽然,手背被什么东西搔动了一下。 齐流木移开手,模糊的视野中是一团淡淡的粉色。他擦了擦眼睛,仔细看去,那竟是一朵小小的花。 淡绿色的花茎,粉到莹白的花瓣,轻轻的舒展着,有生命一般,在逐渐暗下去的天色中散发着淡淡的光。 它那么美,那么娇嫩,是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唯一的亮色。 很快,更多的花苞拱了出来,舒展着柔软的花瓣,伸着长长的懒腰,簇拥成团团锦绣,飞快的向远处蔓延开来。梨花飘雪,桃花灼灼,海棠春睡初醒,满目暗香疏影,旖旎葳蕤。一片美的梦境似的花海子出现在了夜幕中,开的漫山遍野,枝繁叶茂,用烂漫的美好为伤痕累累的大地披上红妆。远处,有一座朦胧庙宇拔地而起,长阶巍然,背后古树参天,红影绰绰。在那繁花锦簇中,还有荧光点点,仿佛万千星光垂落人间,长夜星河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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