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流木道:“我不会。” 但人之所是人,就在于身不由己,心更不由己。 廊下,忽有一道身影渐渐凝实,斜倚花中,膝盖微弯,好不自在。吴翎和白锦瑟都吓了一跳,不知他何时出现的,而李团结只懒懒的看着齐流木,眼中不知是何情绪。 齐流木道:“你回来了。” 李团结缓步走向他,他的身上有一种气场,擦肩而过时连吴翎都感到了一点压力。他和白锦瑟都没有说话,因为这两人之间的氛围太诡异了,一时平淡如水,一时激流暗涌,不像主仆,倒像…… 像什么,吴翎也说不清。但他们相处时,外人总是难以插足的。 李团结微微弯腰,齐流木嗅到了一点微妙的花香,清清淡淡,又格外秾艳引人,好像在花中坐太久了。 齐流木恍惚了一下,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穷奇用原形在花丛中打滚的样子。 李团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的唇。 “这张嘴里说出的话,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白锦瑟听不清齐流木说了什么,但对视着的两人忽然笑了,他们之间又变的如四处暖融融的春日一般。 齐流木小声说:“我骗他们的。” 他的眼睛微弯,好像盛着一腔热忱,满怀真心,和一点狡黠。这是他从未露出的表情,李团结被轻而易举的说服了。 这个人类,好像已经对他泥足深陷了。 祁景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场景扭曲了,他好像被放在洗衣机滚筒里转了一圈,终于到了头。 再睁开眼,周围的气温变得有点低,景色还是很美,似乎到了山顶,林间的小溪流拍击着卵石,几处还结了层薄冰,分外凉爽。 地势呈盆地壮,中间一汪蓝宝石般的湖,绕湖一圈都是叫不出名来的,直耸天际的高大树木,树冠蓬勃如裙摆,枝蔓入水,郁郁葱葱,看不清上面的情形。 吴翎道:“我住在这里这么多年,竟然没来过这里。” 他肩上落着一只小雀,他逗着似的啾啾鸣叫了几声,鸟儿就扑棱棱飞了,吴翎摇头:“他们都不说金鸾在哪里,不知是害怕,还是不知道。” 白锦瑟沉思:“金鸾鸟是瑞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时才会出现,现在显然不是这个时候。” 齐流木和李团结说了今天不让他来,鸟兽畏惧他的妖气,就不会出来了。 他想了想,掏出一张符来,在湿润的泥土里埋了,又用树枝蘸着朱砂在外面化了一圈,原来是符中符,阵中阵。 一点微光透出,随后光芒越来越大,逐渐形成人形,白锦瑟惊道:“你做了什么?这是……召唤?” 齐流木道:“我近来看了一本古籍,里面有召唤土地神的记载。” 他说的这般轻巧,好像谁都可以做到,但两人都知道,将一个残破的阵法还原出来是多难的事,不亚于凭空造一个。 光芒淡去,露出柔顺的长发,皎白的脸颊,还有花瓣般嫩红的唇。这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浑身由花瓣做成的衣服,仙子一般的女人。 白锦瑟轻声道:“她是谁?” 女人道:“吾名花姑。” 原来是花妖。 齐流木把同志两个字吞了回去:“……你好,请问你见过金鸾鸟吗?” 花姑迟疑了下:“我见过。但我不能告诉你。金鸾是瑞兽,护佑一方山林平安,我不能出卖他们。” 白锦瑟道:“你既已开了灵智,就应该知道四凶已经重回人间,如果不阻止他们,不仅人类,小妖也无法幸免于难。我们不会伤害金鸾,但只有找到它,我们才能走下一步。” 花姑半晌无言。 她神色挣扎,看了看齐流木,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你能召唤出我,就一定不是恶人。” “其实大凶之兆早已降临。就在前些日子,梼杌找到了这里,他……”她深吸了口气,颤抖道,“他杀了金鸾族的首领,取走了它颌下明珠。” 吴翎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金鸾之所以避世,就因为它浑身是宝,其中以颌下明珠最为珍贵,据说有回天之力。 梼杌要取明珠,金鸾一族全力反抗,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 齐流木道:“现在这金鸾首领在哪里?” 花姑指了指明镜似的湖面:“金鸾死后,都要葬入湖中。” 她叹了口气:“梼杌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他一定会去而复返,取走所有明珠……到现在,你们还能做什么呢。” 齐流木思考片刻,冲她深深一拱手:“多谢。” 花姑摇了摇头,化作花瓣消失在空中,地上的符纸碎也成了灰烬。 祁景猛的一阵眩晕,他睁开眼,又被卷入了另一个场景中。 ……有点奇怪。这次的梦格外长,好像不会结束一样。 一盏煤油灯下,齐流木在一心一意的画着符。黄纸散落在榻榻米一般的地上,矮桌白玉瓶,红梅斜出,铺开的墨和握笔露出的清削手腕,一切都分外雅致。 这是又回到了吴翎的庄上。 运笔如流水,只差最后的收尾,齐流木目不转睛,鼻尖都渗出点汗珠,为了这张符,他足足描了两个小时。 忽然,后颈传来一丝搔痒,他笔一抖,气运凝滞,后继无力,最后一笔勾得歪歪扭扭,整张符都作废了。 静默半晌,他将笔放回了笔枕上。 回过头,昏暗灯光下,李团结半躺在他身后,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颈后,背上不紧不慢的画着符。 见齐流木看他,便笑了:“呀,你怎么不继续画了?” 齐流木将黄纸揉作一团:“画废了。” 李团结挑眉:“那你继续。” 齐流木深吸了口气,还是没说什么,再提笔的时候,那根手指还在背后不轻不重的撩拨。 他放下笔:“我静不下心。” 李团结笑了:“我还以为你心有菩提明镜,坚若蒲草磐石,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齐流木不说话了,背对着煤油灯,他的背影显得笔挺而单薄。 李团结支着下巴看了一会,忽然直起身来道:“这样好了,我教你来画。” 齐流木摇头:“你画的符大多剑走偏锋,这张我只求稳。” “那就依你。” 齐流木半信半疑,但李团结已经将笔蘸好了朱砂,塞进了他手中。 齐流木道:“不是你教我画吗?” 李团结一笑,将他的手握入掌中,执起笔来:“当然。” 他们的身体贴的极近,李团结几乎将他拥入怀中,手指相握,脊背和胸膛若即若离,让人发抖的暖热。 但两人都没有发抖。李团结执着他的手,稳中有准,挥洒自如,画下的线条流畅漂亮,比齐流木自己画还快上许多。 画符不仅要手上功夫,还要吐纳自如,呼吸和着笔画,全神贯注,气韵一脉,才能一气呵成。 他们都没有说话,默契却好像刻在了骨子里。 半边画完,齐流木仔细看了一会:“是我错了。这样画不仅笔势不断,还更加节省时间。” “但,这里若是这样画的话……” “哪样?” 齐流木没有说话,笔又动了起来,只是这次是由他来控制了。李团结本不必继续握着他的手,但两人好像都忘了这事,谁也没提。 朱砂透纸,墨迹淋漓,几笔改动,符中又融入了新的阵法,所用空间却不变。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却透出满纸灵气逼人。 李团结垂着眼,他的脸蹭着齐流木泛红的耳边。最后一下勾挑收尾,他淡淡道:“我活了千百年,见过数以万计的人,能入眼者寥寥无几。” 他好像故意贴近了,低低的声音伴随着震颤的胸膛:“……你算一个。” 不知谁的手一颤,笔掉在了桌面,深深的墨点晕开,他们的手仍旧握着,手指交缠,手心炙热。 齐流木躲闪一般扭过了头,突兀道:“……明天,我想要你去保护金鸾一族。梼杌可能会来。” 李团结嗤笑了一声:“怎么,真把我当成你的式神了?” “求……” 扑通一声。齐流木倒在了地板上,李团结撑在他上方,灯光连带着他脸上的表情一起,晦暗不明,却不像在生气。 “这话我已经听腻了。” 他问:“你就没有其他求我的法子了吗?” 齐流木白净的脸颊上沾着被煤油灯熏出来的黑,看不清透没透出些红。他看天看地看左看右,又闭了闭眼睛。 李团结好像不耐烦,声音却很轻缓,一只鸟雀也惊动不了。 “……别装死。” 齐流木睁开眼睛,嘴唇颤了颤—— 忽然,铛的一声巨响,整个大地都在震动,嗡嗡声不绝于耳,沉浸在这种氛围里的祁景心脏差点没跳出来,虽然他早就没眼看了。 齐流木猛地直起身来:“有人撞钟?” 李团结差点被他撞脑袋上,满面阴沉的站了起来。 齐流木拉开了门,这是偏向于和式设计的房屋,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口钟,每日都有人敲钟报时,但绝对不是现在。 古有击鼓鸣冤,半夜撞钟,也不是什么好事。 吴翎和白锦瑟很快也到了,几人一起冲向山坡,李团结跟着去了,他走的不快,却没被落下。 山坡上的亭中,有个佝偻人影扛着木头,一下一下撞着那口钟,满山钟鼓轰鸣,惊飞了沉睡中的鸟雀。 吴翎一看,便惊疑道:“神婆?” 白锦瑟:“神婆是……” 吴翎道:“她是我爷爷辈的人了,与我家先祖是好友,一直住在这里,近些年年事渐长,便不大清醒了。据说年轻时,比占卜师还厉害,有预知未来,通古博今的能耐,所以大家都叫她神婆。” 神婆停止了撞钟,气喘吁吁的坐在了地上。 几人迎上去,齐流木这才看清她一身怪异打扮,像少数民族的服饰,处处都有纹饰和羽毛。 神婆抬起苍老的脸来,疯疯癫癫,嘟嘟囔囔:“错了……错了!你们都错了!” 齐流木道:“阿婆,哪里错了?” 神婆眼眶赤红,恨不得捶胸顿足,指着他们道:“一错寻瑞兽,二错改运道,三错借明珠,四错逆天命,五错乱敌友……你们无可救药了啊!” 白锦瑟脑子里乱的一锅粥:“阿婆,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该救金鸾?” 神婆道:“老婆子只看到了你们要逆天命行事,世间万物的运道自有定数,互为因果,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们救了一个金鸾,便改变了此间因果……”她猛的指向齐流木,“你要完!他要完!金鸾一族要完,我们吴家也要完!” 手指挨着指过去,竟是一个也没有落下。 吴翎难以理解:“阿婆,我们是为天请命,为芸芸众生行事,怎么会违逆天命呢?果真如此,罗盘也不会指引他们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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