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鸿欣赏着小师尊的愤怒,倘若从前小师尊愤怒起来就像只舞起翅膀的仙鹤,现在就更像一只狮子。他怎么这么幸运,能够得见两个不同风格的师尊。 白水鸿正忍不住说些话,好叫一本正经的小师尊更加生气,然而下一刻—— 林煦转身就走了。 “喂,雅照!”他叫。 林煦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继续飞快地走,仿佛后面有鬼在追。 陆成南都快跟不上他的脚步了。 他已经明白一件事,和白水鸿的任何沟通都是无效的,任何他试图沟通的行为都会被浪费。 既然这样,不如及时止损,早点回院子里休息。 白水鸿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来,去抓林煦的袖子,面露哀求之色:“雅照,你生气了?是我不好,别不理我。” 林煦完全不想给他眼神。给他眼神就等于心念的投射,就等于给这颗泛滥的灾种浇水,让他越来越泛滥。任何的回应,不管是礼貌客气还是羞辱打骂,都赶不走这个人,比虫子还要难缠。 唯有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完全忽略,完全没有任何反应,才能尽快抽身。 “求求你,你说句话。” 林煦觉得他完全无法理解白水鸿的灵魂世界,方才还那么豪横地撕掉他的信,居然转身就开始摇尾乞怜,仿佛精神分裂。他不懂蛮横和卑微为什么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 不过他很快发现了,白水鸿的卑微也是极其霸道的,试图用各种言语绑架他: “雅照,本座真的很想你。下山三个月,本座没有一天没有把你放在心上。你看本座等你这么久,就等你一句话的回复,你居然都不理我……” 谁要你等了?林煦想,自己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了吗? 白水鸿随便想他的去吧,关自己什么事。他不怜悯也不同情,至于慈悲,他爱给谁就给谁,可以给家人朋友,给师父同门,给百姓给自己,若遇到不想给的人,就一分也不会给了。 林煦甩开白水鸿的手,连表面的体面都已经懒得维系,离彻底撕破脸只差一场破口大骂。但他忍住了,骂人不仅不好,还会让白水鸿越发来劲。 白水鸿还是舍不得他,眼巴巴地又把拿没收的两个碧玉果拿出来: “雅照,这个还给你,你不是想吃吗,多吃点吧?” 林煦已然胃口全无,不想吃了。 他得回院子再重新写一封家书。 就在这时,他们迎面走来两个人影。一男一女,是甘草峰峰主任华平和协理事务的秦月宁。 他们各拿一盏灯笼,正在巡峰,瞧见林煦一行人,问道:“峰内已经宵禁,怎么还在外逗留?” 林煦:“抱歉,马上回院了。” 白水鸿忽然心生一计,眼看小师尊就要回院再不理他,他不如使点手段,让小师尊走不成,他手里举出那两个碧玉果: “任峰主,这两个弟子方才在厨房偷窃,被本座抓住了。这是证据。” 陆成南的白眼差点没翻到天上去。 敢情白水鸿说过的话当放屁,什么他罚过了就不报给峰主了,不还是转手就报了吗。 这人为了纠缠林煦,真无所不用其极。 陆成南气愤:“他胡说!那果子是我采的,还没登记呢,我送给林雅照的,算什么偷?” 任峰主刚要细问,秦月宁瞧见林煦脸上一抹赧然,似有被白水鸿纠缠的苦恼,便说: “峰主,此事交给我来处理吧。夜深了,不方便再劳烦悟执仙君了。林雅照,陆子傅,你们两个随我来。” 好像一刀砍在白水鸿心上,他差点没忍住要撕了秦月宁。 不过他好歹一想,前世他可没见过这个女人,准是没活到岁数就死了。他又幸灾乐祸起来。 任峰主:“也好。那么悟执仙君就请回去歇息吧。” 林煦和陆成南跟着秦月宁走了。白水鸿险些咬碎一口牙齿,怒火冲上他的头顶,盯着林煦的背影,好似要把林煦盯穿了。 直到林煦消失在夜幕中,他才罢休,怅然若失。 秦月宁领着二人回到了他们的院中。 她方才一眼就感觉到林煦和之前大不一样。一定是突破了。 可是究竟突破了多少,她不知,也不敢猜。 她自己就是筑基大圆满,周身气息比她还要强的只可能是金丹期。 然而,真的有人能三月结丹吗? 她回身看一眼林煦,忽然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值得。 莫非她这一生本来就是低贱的命,无论怎么修,也无力突破。 她已见过不知多少外门师弟结丹,每每她都表示祝贺,然后期待自己何时也能结丹。可是渐渐地,她察觉到自己不是真心的,她嫉妒他们的进展,同时唾弃自己的嫉妒。 身为修道之人,怎么可以嫉妒。 “恭喜师弟。”秦月宁说着。 她真的不想问,怕那个答案刺伤自己,可是该知道的总会知道的。 她强笑着:“你结丹了吧?” 林煦点了点头。 秦月宁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难过。 三个月,是何等惊人的速度。果然机缘到了,连喝水都可以涨功。似乎整个门派都在向天梯上飞奔,只有她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是她不努力吗,是她不精进吗,是她不够奉献吗。峰主曾经鼓励她,世上没有白做的事。可为何她功课一样不落,什么也没有得到。 她也想知道高修者眼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那些能窥见天地大道的眼睛,看见的风景又是如何? “就知道师弟天赋过人。”秦月宁文静地微笑着,压下心里的沮丧。 天赋,多么痛的词语,为何别人有而她没有。 她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那个问题:“你在剑神的眼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林煦轻轻摇头: “……什么都没有。” 陆成南催道:“你别藏着掖着啊,‘什么都没有’算怎么回事?” “的确什么都没有。”他漆黑的双目看向面前的两人,“譬如我所见过世人的双眼里,有嘲笑、嫉妒、愤怒,还有羡慕、赞赏、惊讶,亦有傲慢、不屑、鄙薄。但是在那一刹那,剑神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秦月宁被其中一个词刺到,忽然感觉自己的心思都被看穿了。她有点为自己感到羞愧,可是片刻之后,她好像隐约悟到些许。 啊。 嫉妒……就只是嫉妒而已啊。 嫉妒的想法本身又不会如何。只要她还像往常那样对师弟们好,不也是一样。 自她入登剑阁以来,从没害过任何人,只是在心里嫉妒一会儿又怎么样呢。 无论如何,她只是肉体凡胎,有情绪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吗。只要她不被嫉妒控制,做出害人的事,不就好了吗。 当她这样想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像个旁观者在分析自己。 无知无觉时,情绪就像个无所不能的傀儡师,把人体东拖西拽,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可以抵抗。 半知半觉时,她开始一边产生情绪,一边怨愤这样的情绪,让她道心不清净,不包容,不自在。 全知全觉时,她发现没有傀儡,也没有丝线,情绪还在来来去去,她只是注视着情绪来去,不会随之而动。只要她注视的时间足够久,情绪便会消失。 秦月宁若有所思:“眼里什么都没有……便是无念吗?剑神亲自向你展示了何为无念?” “不是向我展示无念。”林煦回忆着,脸上发热,“是我当时……无念了,我什么都没想。” 面对剑神澄静的紫色双目,任谁倏地一见,都会大脑一片空白。可即便是那样,大概也不是谁都能领悟何为无念。 “等我回过神来时,才意识到在方才那个瞬间,我的世界里除了他的眼睛什么都没有。我的存在似乎全部消失了,又好似被无限放大。有关于我的一切都被抹除了,我的担忧、顾虑、害怕、紧张,全部在那个瞬间烟消云散。” “那时的我不念过去,不虑将来,只是全然地被他凝视。” “随后,剑神告诉我,‘只在当下,只在此间’。” “我便悟了。” 第22章 出世修道·二十二 他说完。秦月宁和陆成南鸦雀无声。 他们能感觉到,林煦说得很详细。但对他们来说,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过了一会儿,秦月宁笑得有些勉强: “师弟你这……这是把当时的场景又描述了一遍?” 林煦略略颔首:“……抱歉。我也不确定我是否全然理解了剑神的意思,但是我感知到的就是这些了。” 仅仅这些,就足以连破三层吗? 秦月宁已经筑基圆满,经历八层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她听不太明白:“何为存在的消失?何为只在当下?” 如果她也只看眼前,不看未来,那干脆在凡间做团烂泥巴好了,还往仙途上走个什么呢。可她不能接受自己庸庸碌碌一辈子,纵使是一只渺小的蝼蚁,也要做飞鸟穿梭云间的梦。 想到这里,秦月宁不由哀从中来:“若人只有一瞬间的当下值得活,那天地给人的寿命又算什么?若不念过去,不虑将来,人和那些朝生暮死的蜉蝣又有何区别?” 秦月宁的质问如同大雨落下,把人砸了个劈头盖脸。陆成南看向林煦,好奇他会怎么作答。 林煦回答: “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尽其乐。1无论生命长短,红尘众生都只能活在此刻。过去存在于记忆中,未来存在于想象中,已逝的不追,未至的难料,不如仅仅专注于此刻的瞬间。当我全然活在此刻之时,时间便成为了谎言。” 秦月宁道:“时间为何是谎言?莫非师弟已经练成超越时间的秘术?可凡天下苍生谁不受时间的约束?哪怕是上师大能,也不能超越时间。” 林煦:“先前郭师兄在道场说,无念清净是修行人的目标。既是目标,那就是在将来。” “然而,如剑神所言,‘只在当下,只在此间’。执着囹圄也好,解脱逍遥也好,所有的一切都在当下。若是当下能无念,便是逍遥。若是当下不能无念,也就不是无念了。” “万物生灭轮回,时间的长河由无数滴名为当下的水珠组成。当下就是唯一的真实。” “若是悟得了当下,也便悟得了真实。悟得了真实,也便破除了虚妄,破除了虚妄,也便悟得了天道。” “林某修为浅薄,不能时时刻刻当下无念。只是有那么几个屈指可数的瞬间,我触碰到了无念。之前遇到悟执仙君时,我心里就是杂念纷飞,还时常冒出‘不要与他起口舌之争’、‘多说无益’等念头。” 陆成南道:“可是有念的才是人,无念的岂非和草木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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