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需要行动的时候,念头才可以生起。能做到的就起念,不能做到的不起念,此为念行合一。”林煦说,“我还不能做到。我常常起一些做不到的念,这些都是妄念。” 陆成南:“人每个呼吸起的念有八百上下,一天下来念头千千万万,多如滨上之沙。你要把这沙粒都搬空么?我就说你活得太累了。” “……原来如此,心上无沙,才能得见大道。”秦月宁反省,自己心上的沙的确太多了,且不说那些嫉妒,就是平常打理峰务琐事时的起心动念,也是无穷无尽。 可她很快意识到,此时的反省也是在起心动念,除非她真的能做到心念清明,否则也是妄念。 “如何才能搬掉沙子呢。”她问出口的瞬间,忽然心中就有了一个答案。 登剑阁平日的课业和练功,都是为了去掉心上之沙。无论门派要求做何种琐事,都得耐下性子去做,倘若劈柴挑水的时候想东想西,想着下山去玩,想着干活好累,必然苦不堪言。 唯有干活的时候安住当下,什么都不多想,才能得到平静。练功也是一样,身体肌肉酸疼、气脉阻塞不通,都是常有的事,如果每痛一次就批判自己练得不到家,或是羡慕其他同门修炼的成果,都是妄念,只会在对比之中徒增痛苦。 他们的肉身会病、会老、会死。 正因为肉身不完美,所以肉身才是红尘修行用的法器。通过疼痛来告诉修士哪里练得不对,或是检测修士的心性。 谁都没有察觉到,不远处的树丛里忽然动了一下。 掌门凌虚子今夜感应到有个弟子连破三层,心下奇哉,于是敛去气息,过来看看。恰好叫他撞上有趣的一幕,不想打断,就躲到了附近的树丛里旁观。 年轻的弟子们聚在一起辩论天道之理,这是多少年都没出现过的光景了。 凌虚子忆及自己年轻时也和同修辩论的事,轻则发展成顶嘴吵架,重则拔剑斗殴,最后被师父们打一顿。 这林家小子看起来谦逊温和,悟性也高。 自打上回演武台上道阳玄正给他天级牌,剑神给他荒级牌,掌门便多少开始留心这个外门弟子。那棘溪二十四式确实漂亮,面对悟执仙君的利诱也毫不动心,眨眼间金丹就破了,也不知是哪位师父能把他收进门中。 陆成南道:“你到了金丹之境,算是问清道心了?” 林煦说:“我不知道。” “这怎会不知道?” “修士的修行,就是需要洗去内心的杂质。可是杂质何其多,我不停地向下挖掘,挖到金丹之境的时候,虽然比从前清明了许多,但也升起了更多的茫然。。” 陆成南和秦月宁表示不懂,人怎么可能既清明又茫然呢。 “比起从前,我知道得更多了,却发现未知的也更多了。”林煦说,“我现在就像铲子挖到了铁层,挖不动了,只好作罢。” 秦月宁不敢想,连破三层已经很夸张了:“师弟的意思是,如果你能一直挖下去,你还可以继续突破境界?” “每个修士停滞在目前的阶段,都是因为遇到了阻塞。倘若没有任何阻塞,那我们早就已经全部飞升了。”林煦说,“我的阻塞在于我的担忧。我想,问清道心之后就意味着可以拿剑,也意味着可以拜师,那拜师……” 他没有再说了。因为旁边的两个人都懂了,且露出同情的眼神。 悟执仙君不会罢休的。 “由于这等担忧,我的灵魂阻止我问清。所以我其实看不太清,只是比从前少了一些恐惧。” 陆成南反倒羡慕他起来:“这么一说,你还算好的了。你还知道自己问题出在哪儿,我连自己问题在哪儿都不知道。可能像我爷爷说的,我懒且不想吃苦吧。” 秦月宁也很羡慕:“我和师弟们也不同,我的问题是太大了,一时半会儿挖不完呢。”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诧异。明明以往她都不肯承认的,怎么也要保住峰务协理人的体面,今天怎么就坦然相道了。 陆成南安慰她说:“秦师兄别急,林雅照的问题更大呢,你看他心里再不爽,他赶得走悟执仙君吗?”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都笑了起来,不知不觉怎么变成了比惨大会,快住口吧。 原来不同人都有不同的课题,既然每个修士灵魂不一,使命不一,还有什么比较的必要。 正如梅花清雅,海棠烂漫,山茶端庄,不同人眼中有不同的审美偏好,但在天道的眼中,这些花儿都是同等的,不可以被比较。 这时,峰主任华平提着灯笼走来,见秦月宁还站在师弟院门口:“月宁,你罚完了吗?” 秦月宁一愣,她光顾着问道,把师弟偷碧玉果的事情给忘了。 然而这样回复峰主不妥,她便说:“两个碧玉果价值两个下品灵石,还不到门内起罚的标准。况且果子没有登记上积分,名义上本就是陆师弟的,实在不行,我让师弟下回再多采些就是。” 任华平见她方才还和师弟们有说有笑,一见到自己就神情严肃,不禁微妙地有些不快:“就这点事也用得着说这么半天?别打扰你师弟休息了。” 秦月宁赶紧称是,她正要与林煦陆成南道别时,忽然有一个人叫住了她。 “师弟请留步。” 众人看去,只见是一个面生的师兄,个子不高,少年模样,脸圆而白净,缓步朝他们走来。 “方才我在这树后偶听得几位师弟论道,甚感兴趣,我也有些问题想请教,不知诸位可否回答?” 任峰主下意识就想回一句你谁,怎么这么晚还在外边。 结果一探此人的修为。他便说不出话了。 因为他探不出。 这就说明这个陌生弟子修为至少和他是同一个大境界。 可是登剑阁元婴期的修士他都认识,这位又是从哪来的?不会是哪个同修在恶作剧,故意缩骨变小了来吓唬人吧。 保险起见,他不吭声了。 三位小弟子不知情,只说:“谈不上请教,探讨而已。师兄请说。” 他们都没见过这个师兄,但来人穿的青色衣衫,不同于寻常外门弟子的深蓝布衣。应该是某位内门的师兄,不常出来走动。外门弟子有不认识的也正常。 那圆脸弟子走近了几步,刚要开口时,忽然目光落在秦月宁身上,“咦”了一声。 “师弟,你这衣服……”他迟疑了片刻,说,“这衣服……?” 秦月宁以为他好奇自己的衣服和其他弟子为何不同,略有些腼腆地说:“是峰主给的赏。” 第23章 出世修道·二十三 她也不想搞特殊,但她不穿就是拂了峰主的面子。 有一次她没穿,峰主看起来就不大高兴,问她为何不穿,她说想穿简朴一点,穿坏了不心疼。结果第二天峰主送了她更多,叫她不必节省。 她直觉峰主生气了,可她说不出为什么,也不好问,只好从此都穿峰主赏的衣物。 “哦。”那圆脸弟子点一点头,不再看她的衣服,转而问林煦,“雅照师弟,我想问的是‘无念’与‘求悟’是否矛盾?有感悟,便是有念头。既要无念,又要体悟,不是过于强人所难了吗?” 林煦听了这个问题,心下肃然,不由向这位师兄行礼: “师兄所问的正是我心中的困惑。这三个月来,我在隐修山洞里也会想这个问题。最终得出了一些浅薄之见。” “但讲无妨。” “做到‘无念’,不是割舍下所有的悟,而是杀灭无用的念头,让心念清净。唯有心念清净,才能感应到天道,感应到天道,才能有所悟。悟不是靠心念的思索,而是靠感应。因此我认为,二者之间并不矛盾。” 圆脸师兄点点头,眉目间有着不符合他少年外表的和蔼,似是满意于他的回答。 “感应又是何物?如何感应?” 林煦认真思考了片刻,沉声道:“此事……难以言说。圣人观天地而知阴阳,观众生而知大道。普通人也观天地,也观众生,许多人却不晓阴阳,不通大道。这其中的差别,大概就在于与天道的感应上吧。” “何为大道?” “大道……?”林煦被问住了。 他陷入沉思之中。片刻之后,意识到自己这样兀自思索很失礼,连忙回答道:“抱歉,我不知道。” “还是难以言说?” “是。” “不是当下?不是此间?” “‘当下’与‘此间’只是路途。路途的彼端便是大道。我站在这路途上只有短短几个瞬间,未曾窥得大道全貌。” 圆脸师兄听到这回答,似是被逗乐了:“初炼气的弟子都晓得要回答书上教的,‘大道乃天地之理’,你倒直接说你不知道。” 秦月宁和陆成南面面相觑。其实这个问题他们也答不出。 越是看似简单的问题越难回答,这个问题就好比问一个人你是谁,他既可以报出自己的名字作为回答,也可以终其一生寻找更高的答案。 林煦:“……我确实不知。若要说‘大道乃天地之理’,那天地之理又是什么?若要说‘天地之理乃阴阳和合’,那阴阳和合又是什么?若要说‘阴阳和合乃万物生克’,那为什么会有万物生克?” 圆脸师兄双目一亮:“你怎知我接下来要问什么?” “修道之人,寻根究底,不是很寻常吗。只是这些问题的答案我都不知。”林煦说,“若是师兄知晓,请不吝赐教。” “哈哈哈。”圆脸师兄眉梢飞了起来,“你不是我徒儿徒孙,我不是你的师父师爷,如何赐教?等机缘到了,不等有人告诉你,你自然知道。” 林煦却有些心切:“师兄,谁能保证自己可以长生久视,与天地同寿?道不等人,请您赐教。” 秦月宁和陆成南也向圆脸师兄恭敬行礼,请他作答。 圆脸师兄见后生们如此求知若渴,便不推辞了。他一指天上高悬的圆月,今日恰逢十五,月色明亮如霜: “大道正如这月亮,就是天地间的唯一。然而月亮有阴晴圆缺,大道亦无常。月亮平等地照耀每个人,但是每个人接到的月光却不一样。譬如有的人面向月亮,就照到脸,有的人,背向月亮,就照到背,有些人躲起来,假装看不见月亮,月亮就在他的世界里消失。” “大道也是如此,道对众生是平等的,然而众生福泽不同、业力不同、智慧不同,能接收到的道也不同。因此,你们各人的道,要各人且修且悟,旁人说不得。之所以说你们未来的师父说得,是因为寻常收徒拜师,需要师徒双方互相考量许久,看对方是否与自己道同、法同、志同。有了这三同,师父就是弟子的道,敬师就是敬道,因此且等你们拜过正师,再听师父的点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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