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叫郭天欢的心里痒痒。 他修为在外门弟子中还算不错,也想得到剑神的嘉奖,于是站出来说道: “我来解答你的疑惑吧。无念和放下,都是修行人要达成的至高目标,达不成的人太多了,不然怎么历代的大能寥寥无几。” “还有,人怎么可能有自己察觉不到的念头,你是脑袋里缺了根弦吗才察觉不到?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除非你傻了。” “至于逍遥,逍遥就是无忧无虑,你这问题就问得可笑,人要是都在地狱了,受千刀万剐的苦刑,怎么可能还无忧无虑!换谁谁能?你若修得了大道,又怎么会入地狱?你的问题根本就是自相矛盾!” 众人听了,认为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对于郭天欢的解释,剑神不置可否。 他问林煦:“你怎么看?” 尽管尴尬,林煦仍旧选择诚实: “……恕我愚钝,郭师兄这番说明,并未解答我心中的疑惑。” 第19章 出世修道·十九 “所谓问清道心,就是一念清明。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仇恨,诸如此类种种杂念,都没有,是吗?”林煦有些失落地说,“弟子之所以苦恼,就是苦于问不清道心,不能做到无念逍遥。倘若一辈子都不能无念,一辈子都拿不起剑,弟子该何去何从。” 秦月宁暗暗为他捏一把汗。林煦发的重誓人人皆知,可也不好在人前提起,不然岂不是要叫大家笑话他拿不了剑了吗。 对于剑修来说,最大的痛苦就是终生拿不了剑,如此把伤疤在众人面前揭开,不是好事。 果然,郭天欢面露讽笑:“就算一辈子拿不起剑,那也是你自己选的路。” 言下之意就是,当时可没人逼着你,剑神不过点你一句,你自己非要上纲上线,作死发誓能怪谁。剑神可是怪不了的。 郭天欢想,要是这林煦要把责任推到剑神身上,那是千万不能的,他方才替剑神把这种苗头拦了下来,剑神会不会觉得他这个年轻人十分善解人意? 仙门中一贯有“自作孽不可活”的观念,譬如那危险的飞仙索,所有掉下去的人都是自愿往上面走的,怨不得旁人,门中人见了,顶多说一句可惜。 他们只会怜惜那些不是自愿受苦的人,譬如山下的灾民。 林煦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林煦不能反驳他。 周围响起吸凉气的声音。有些暗暗同情林煦的剑修弟子,都想不出话去为他争辩。 果然,不愧是勇士,要独自承受冷风箭雨。 正当众人窃窃之时,银发的剑神说道: “若你问不清道心,拿起剑来也无法长进。” 林煦怔住。剑神这么一点拨,他才突然意识到: 他并没有为了问清道心本身而精进,而是为了拿剑才不得不问清道心。 “破誓言,破恐惧。破我执,破法执。”剑神一步步走近他,周围人感到如山的压迫之气,更加向后退去。林煦一动不动,他预感到了什么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 剑神站定:“我且问你,剑修病在何处?” 林煦愣愣望着他,仿佛被从天而降的灵光敲了一记,忽然福至心灵: “病在剑执。” 剑修的通病就是对剑的执着。 修行人不应对任何事有执着,从肉身情苦到法术义理,最终飞升之时都要舍下,否则就会再入轮回,不得清净。 到了最后,生命也要剥离而去,只剩与道合真。肉身就像渡他们离开苦海的船,等到了岸上,船就该抛弃了。没有人会背着船走。1 剑修对剑的执着不知来自何方,或许是前世修行的因果,他已经练过千万个轮回的剑,今生虽已忘却前世,然而那一缕执着仍附在他的魂魄上,久久不灭。 正是那一缕剑执,蒙住了他的眼睛。他的眼里只有未能拿起的剑,却没有专注在当下该专注的道心之上。剑修应练剑却不过分执着于剑,剑再精妙,也是渡他的船。 “可是,执着是说放下便能放下的吗?”林煦问,“人可以说不呼吸,便能不呼吸,说让血液停止流动,便让血液停止流动的吗?说让太阳不从东方升起,它便能不升起吗?剑也是可以说放下,就可以放下的吗。” 剑就是剑修的生命,只要他还活在这具肉身之中,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就需要剑,这是他灵魂的一部分。他固然知晓要抛却执着,可要是执着有这么容易抛却,世上哪还有千般万般苦。 剑神走近林煦,众目睽睽之下,那戴黑手套的右手突然间一把抓住林煦的前襟,拉近了距离倏地与他对视。 林煦刹那间头脑空白。 太近了。近到他们的呼吸在互相笼罩。 林煦只觉一阵寒冷的清芬拂上他的面颊,那双紫色眼瞳中没有任何情绪,倒影出来的是全然的冷澈。他甚至忘掉了紧张,只听见自己心脏的轰鸣声。 如果剑神是狂风,他便只有张开双臂,准备陷入风中。 众人屏住了呼吸。秦月宁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来。郭天欢更是错愕不已,到底发生了什么,剑神在干什么? 片刻后,剑神眼睛一眨不眨: “这,就是无念。” 随即他松手,放开林煦: “只在当下,只在此间。” 林煦腿一软,差点站不住,脸上还在发烫。心脏里涌出一股无名的热流,直往他脸上奔流。 众弟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没人敢说话。 鸦雀无声间,宛如一盏灯火点燃了林煦的黑夜,他的心中豁然一片光明,方才还在迷茫纠结的一切,他突然间领悟了。 仿佛一个生活在地牢中的人,第一次见到了漫天星河,大道的光和银河里的恒星一样璀璨,照得他头晕目眩,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世界。 “弟子……明白了。” 林煦压抑住内心的激流,悟道的狂喜胜过世间万物: “多谢剑神指点。” “……”剑神踩着铁甲靴,转身间微风拂起他银白的长发,“总算还不算太蠢。”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剑神已经消失了。 林煦还在喘气。他从没离剑神如此近过,剑神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清雅之气……很熟悉,但是他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是的,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他恍恍惚惚,被剑神抓着,什么都没来得及想。 突然间他拔腿狂奔起来,风在他耳边呼啸。 他不管不顾,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修道场,跑去了甘草峰的隐修山洞。 他必须抓住刚才领悟的灵光,不然就来不及了。 看似修行人有漫长的岁月,实则只争朝夕。 正如剑神所说,只在当下,只在此间。 修道场众人都呆住了。 他们无言地看着这个黑发剑修像失心疯了似的就跑了出去,过了半晌,才有人小声说话。 “……他这样算不算旷课?” “嗯……怎么不算呢。” 郭天欢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刚才发生了什么,剑神亲自指点了林煦? 凭什么?他心中不甘。 就凭聪明的弟子学得快就不需要指点吗?愚钝的人反而能得到更多的指点,这公平吗?早知道他也装作不会了。 不,凭他的天资,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这可能吗?说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 秦月宁很是激动:“剑神竟然亲口指点了我们所有人……” 郭天欢一回头,嘴角冷漠地向下撇去。 的确,剑神的指点又不是林煦独一份,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这么一看,林煦也不是那么特殊。只不过是剑神指点众人的工具罢了。 可是剑神的指点似乎也没有特别之处。 寥寥几字,既没有他说得详细,也没有他说得具体。 林煦连他说的都听不懂,怎么剑神一说就懂了?郭天欢很不理解。 秦月宁苦思冥想:“剑神看一眼怎么就是……无念了呢?为什么剑神看一眼就是无念?林师弟到底悟到了什么?” 她一转头,看见恰好站得离自己最近的陆成南: “陆师弟,你能让我抓一下前襟模试试吗?然后你再告诉我,被这样抓一下有什么感觉?” 陆成南有点为难,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师兄,那应该只是剑神增加气势的动作吧……高手,都有点怪脾气的。” “是这样吗?”秦月宁歪了歪头,乌色发髻上的莲花紫钗的花瓣微微摇曳。 有些师兄朝郭天欢走来,笑呵呵地:“师弟,还对练吗?” 郭天欢正在气头上,心想练个鬼,剑神都走了,他表现给空气看啊!可对着师兄他也不能发火,只能强憋着气说不练了。 早晨课业结束,陆成南在饭堂没看见林煦。 他去打听时,才从管事的那里得知,林煦挂了隐修牌。 挂隐修牌的外门弟子可以在隐修山洞修行,期间不用参加门派任务,同时也不领受门派的吃食奉给,直到从山洞中出来。 “这才入门多久,就挂隐修牌了?”陆成南自言自语。 总而言之,林煦闭关隐修了。 他安静地坐在山洞里,光线微弱,水声滴滴答答,苔藓的气味弥漫。一呼一吸间,灵气在他身体间流转。他逐渐感觉自己变得透明了起来,“他”已不复存在,只存在一个灵气的管道,从他的脊柱底部直通头顶,连接着苍天和大地。 他仿佛变成了天地间的桥梁。 许多次太阳升起,随即又落下。日夜的切换是缓慢的,随后逐渐加快,吸气日升,呼气日落。他闭着双眼,眼前明暗交替,忽然他的身体内涌起一阵极其难受的感觉,灵魂都震颤起来,脑袋里发出尖锐的嗡鸣声。 四肢百骸都疼痛起来,莫名的淤塞感充斥全身,每一条筋脉都在催促着他离开这里。他的眉心皱了皱,努力将意念重新集中在呼吸上。 突破对于修士而言是危险的,身体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会加以抗拒。他的意识不能离开,正如蝴蝶正在经受挣破茧的痛苦,如果此时放弃,他将前功尽弃。 林煦的呼吸急促起来,为了集中意念,他开始默数自己的呼吸。一、二、三……一百、一百零一……不知在哪个数字时,他的数数断了,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双紫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风华无双,时而在风中凛冽如天光,时而在月夜下泛起星辉,时而在局促的道场上于刹那间凝固光阴。 时间是人世的谎言。唯有当下即是永恒。 须臾之间,他突然什么也不想了。心念中一片空白,只剩一片温暖的洪流涌荡。甚至来不及思索那是什么,他的灵脉之中发出璀璨的光,照亮了他全部的身心。 他感到全身沐浴在无穷无尽的光中,连灵魂都充盈起来。他忘掉了饥饿,忘掉了长期盘坐的痛苦,忘掉了孤独,沉浸在独一无二殊胜的感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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