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宋柬盖好薄被也躺了下来,用风卷灭了灯烛,替宋柬将散到额前的发拨到了耳后。 手却没能收回来,他被师尊一把扣住了手腕。 “……” 呼吸的起伏声被黑暗无限地放大,程佰列能轻而易举地从这起伏节奏里推测宋柬的情绪,他的师尊在思考,在下决心。 他要和自己说白天听到的那些事了。 程佰列几乎本能地在弹指一瞬里编排好了成千上万的谎言与借口,此刻的平静与安宁本就是用谎言换来的,无非就是…… “我今天去后山玩儿,”男人温润的嗓音打断了他心中千百无端的思绪,“本来看看花看看草,再听听鸟儿叫唤挺开心的。” “但是中途遇见了几个人——啊,是魔,就听见他们在聊天。我也不是故意偷听,反正就听了几耳朵。” 程佰列安静听着,感觉扣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越来越用力,宋柬自己可能都没察觉。 宋柬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个轱辘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在微微投入窗棂的月光中凝视程佰列,“我想了一晚上,还是决定听你来说。” 程佰列也顺着他的动作坐了起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只问:“柬想听我说什么事?” 那些话在宋柬的心头已经过了百遍,但临到头来他还是小心仔细地在斟酌了一遍,才简单的将那几个魔族说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程佰列绷了一整晚的表情终于有些绷不住了,恐惧在心脏的血池里开始上浮,随着冒出的气泡炸裂,一次次翻涌,他好像在等待审判。 另一只掩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上辈子他的那些口不择言不停在脑海中循环,有如魔音贯耳—— “对,师尊,都是我干的。” “师尊,何必多此一问呢?您难道会觉得这些事真的与我毫无干系吗?” “师尊,还有更令人作呕的,你想听吗?” …… 梦魇几乎成型。 “我想相信你。” “所以我要听你亲口将真相说于我听。” 黑烟哗得一下,全散了。 那些挥之不去的声讨,那永远也不得而知的目光,那些惶惶不安全散了。 他看见师尊的眼睛,坚定的,没有半点阴霾。 那双眼睛, 一下子将那噩梦刚刚开始时,那个戴着训仙锁在魔尊大殿上向他抛出三个问题后,一直面目模糊的师尊带回了程佰列的面前。 他好像在今晚,看清了那时那日,因为懦弱恐惧而不敢直视的,那个人的脸。 当时的师尊,也是现在这个表情吗? 也是像此时此刻这样先将“相信”放在眼里,再亲口问他要一个答案吗? ——为什么,我当初连抬头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官方OOC小剧场 程佰列:现在就是后悔,总而言之当事人现在就是非常后悔。ORZ
第六章 坦白 “你来说吧,毕竟是你告诉我,我本为玄宗修士身份的,而且就算不是,我也不太能认同滥杀无辜这种事情的发生。不过那几个魔族说的那些话,我还是想选择相信你。” 宋柬说着笑了一下,“我总觉得既然是我选择的人,怎么着也不可能是个叫我讨厌的存在。” “选择”二字叫程佰列忽而回到了三十年前,在他最迷茫无依的当年,就是宋柬选择了他。 当年的程佰列才刚满十七岁,还是个真真正正的少年,他本是个在襁褓里就被丢弃的孤儿,被玉虚宗的外门弟子捡回去养大,便挂在当时玉虚七长老的名下当了十七年的外门弟子。 那会儿他刚刚得以引气入体,算是真正入了道,只要通过宗门选考就能拜入七长老门下,成为内门弟子,可就在那会儿七长老竟毫无预兆地仙去了。 他们这一支的内门师兄们在修为上都已有所成,师尊仙去便干脆下山门历练修行,外门弟子都被其他的长老们接收,放在山脚继续做以前做的杂事。唯有程佰列,成了一个颇为尴尬的存在。 他毕竟已经入了道资质也不差,要收便得收做内门弟子,本也不是什么坏事,坏就坏在他的那位记名师尊七长老在玉虚山的师尊辈儿里头不受待见,老头儿性格太孤僻把一溜师兄弟都得罪了个够——这也是他的那些徒弟们急着下山历练的原因之一。 程佰列就像站在了夹缝地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难以抑制地想,自己总是这样不合时宜。 也正是那个时候,宋柬出现了,说来或许烂俗,但对于程佰列而言多少有些救世主的意味。 “你是程佰列对吗?”宋柬毫无预兆地来到他面前,如此问他。 已经入了道的程佰列多少能感知旁人的修为,即使眼前人敛了自己的所有修为尽全力不显出半点压迫感,他也知道这个人的实力深不可测。 对方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警惕,露出了带着些许歉意的笑,继续说:“抱歉,我应该先告诉你自己是谁的。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宋柬,是你们七长老的小师弟,这些年都住在白源峰上,所以你可能没见过我。” “白源峰主?”程佰列喃喃道,他忽然将眼前人的面貌与许久之前见过的那人重合在了一起。 原来是白源峰主! “你们都这么称呼我吗?” 程佰列看他的表情变的有些无奈,但依旧温和。 听他继续道:“你可以暂时叫我师叔。” 程佰列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揖手道歉:“抱歉师叔,是佰列失礼了。” 他的胳膊被轻轻抬了一下,听见这位新鲜出炉的宋师叔说:“不用如此多礼,本就是我突然来找你的。” “嗯,那废话也不多说了,我其实就是来问问你的想法的。” 是什么叫“你的想法”?程佰列疑惑更深。 “你既称我为白源峰主,想来对我也有所耳闻,我确实自入门以来就一直居于白源峰鲜少下山,也一直不曾过问山门事务,”他顿了顿,像是在思索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讲,“就是说,我可能不能做一个太好的师尊……毕竟我也没有收过弟子,很有可能不大会教人,所以……” 程佰列始终记得当初的自己,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更是不敢想。 但面前人却问出了他最不敢想的那句话。 “所以你愿意当我的弟子吗?” 他长久的沉默让对方眼中的期待逐渐转为了紧张,这个人是在紧张自己或许不会答应吗? 程佰列鬼使神差地,点下了头。 那人眼中的紧张果然登时转变成了欢喜。 这个人真的想收自己为徒! “太好了,”宋柬摘了下自己身侧的玉佩塞进了程佰列手里,确有几分强买强卖赶紧将生米煮成熟饭的意思,“这个就当作是信物,你以后就是我徒弟了,别人再来问你你可不许答应啊。” 温润的玉似乎还带着宋柬身上清冷的温度,程佰列将玉佩牢牢握在手中,应道:“嗯。” 他用尽了力气才维持了平和的表情,没有将因为这巨大的欣喜而昏头的本质显露出来。 “好,我这就去同掌门师兄说,明日来接你入白源峰。” 宋柬显得很高兴,又絮絮叨叨地说:“你才刚刚引气入体是吗,现下已入了冬白源峰上极寒,你怕是还吃不消。” 程佰列看见宋柬眉心微皱,似在思索。 他只觉得心脏紧跟着咯噔一下,什么意思?因为自己适应不了所以又不想要了吗? “那也无妨,你先和我住一个屋子就好,反正白源峰上暂时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住人,得等来年入夏冰雪尽消才能筑新宅了。” 那一天,程佰列的心脏一下沉入胃底,一下悬至咽喉,五脏六腑都在紧张与欢喜中错位。 第二天宋柬便如承诺一般,将程佰列亲自接入了白源峰,那玉虚九山中最高的一座山峰当真寒冷极了。可宋柬、不对该说是他的师尊了,一直用自己的灵息护他,让他只见漫天风雪的纯白美景,却不受半点酷寒的侵扰。 也是从那一日起,程佰列开始了他这一生中最平静也最幸福安稳的年岁。 当初是宋柬选择了他。 现如今,什么也不知道的宋柬依旧是选择了他。 “……我非在玄宗卧薪尝胆,”程佰列在黑暗中直视了宋柬的眼睛,“我的母亲是玉虚宗的弟子,与现今玉虚宗掌门是师兄妹。” “母亲怀我时,父亲——他是前前任的魔界尊主,彼时魔族内部叛乱四起混战不休,他死在了同族争斗里。” “母亲腹中的我成了继任魔尊的心头之患,她生命里最后的那段时间一直都活在被追杀的阴影之下,因是与魔族私通而珠胎暗结,她也无颜向宗门求救,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地生下了我。” “生产时伤了根本,导致她差点修为散尽从此也绝了玄修道法上再进一步的可能。” “为了保全我,她以命换命用尽修为将我半身魔血封印,叫我成为一个普通人。后来我被玉虚山的外门弟子捡到,便成了玄宗门人。” 宋柬不曾想程佰列的生世竟会这般复杂,一界尊主却是早失怙恃,但那些又太过遥远,现在再来安慰似乎没有意义。 而且,照程佰列这般说法的,他实为半魔之身,又是为玉虚宗门人所救,同玉虚宗的关系,甚至同整个玄宗的关系都应该很好才对。 “所以,你小时候一直是作为玄修长大的对吗?那会儿你应该也不知道自己有魔族血脉吧。”宋柬问道。 程佰列:“嗯,确实如此。” “那……我也是玉虚宗的玄修吗,是吧。” 见程佰列点头,宋柬垂眸喃喃自语地继续说:“我就说嘛!我就说我怎么会那么叛逆地和魔尊勾搭上,如果我们俩以前就是同门那就说得通了。” 他的眸子转了转,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急切地问道:“所以我们俩是拜在一个师尊门下吗?你和我谁年纪大一些,谁先入的门?” “我觉得我应该比你大些,对不对。” “是的。”程佰列囫囵答道。 旋即他看见宋柬最漂亮的笑颜。 宋柬:“所以我是你师兄啊,你得喊我哥哥!”他说着一脸希冀地望着程佰列。 “……” 虽然不是师兄,但是—— “哥哥。”程佰列低低地唤了一声,他在逆光处,连月光的阴影也借不到。 就在此时,被月光笼罩的宋柬腾地凑了上来,一下子把程佰列抱了个满怀,浸染在年轻男人身上的浅浅银光像是会流淌一般,全渡到了程佰列的身上。 “好弟弟,”宋柬像是在撸大型长毛犬一般顺着程佰列脑后的毛,“你怎么这么招人疼呢。” “来,再喊一声给哥哥听听,”宋柬继续道,“哥哥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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