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崇平知道,他的师尊一定会相信他,哪怕毫无理由毫无证据,那个人也会顶住所有流言蜚语一切压力,哪怕最终都无法证明自己徒弟的无辜,哪怕以身代罪,他的师尊也会护他周全。 萧之访绝对不会为了所谓的保全宗门,将他像个棋子一样丢出去。 可崇平不能让养育了自己的宗门遭天下人唾骂。 更不能让师尊因他被推上风口浪尖。 所以他选择自己踏进浑天局,把事实告诉他们,任由他们查案、处置,撇清和玉虚宗的所有关系,然后接受一切结果。 他知道浑天局多半也不会真正做到什么公平公正,何况就算浑天局真的是青天大老爷,他们又能找到什么证据来证明崇平的清白呢? 这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死路。 他有些遗憾,不能再见师尊一面。又想到了黎伴,方才他听见了黎伴喊他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叫他心生难过——让那孩子担心了。 黎伴亲眼目睹了那血腥残酷的场面,崇平希望他能够早些忘掉,好继续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 虽然这可能很难,这让崇平觉得愧疚。 浑天局的审讯漫长且显得亳无边际,崇平被戴上了训仙锁很快也像凡人一样开始感到疲惫,可审讯他的人并不会疲倦,一个人就可以车轮他。 不过这些人没有办法从他口中撬出他们想要的那些,因为崇平这辈子确实过得光风霁月。 只是时间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被迫得不到半点休息的崇平终于开始意识涣散起来。 他忽然想起来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是自拜入萧之访座下后就再也不曾回想起的过去。 那时候崇这一姓是长河郡河武阜最有名望的世家,已经绵延不倒了数百年,从前望水宗还在时崇家代代有儿郎入望水宗,也有拜入皓月宗门下的,后来望水宗倾覆,崇氏的玄修在外游历侥幸活了下来的便也入了皓月宗。 皓月宗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在长河郡一家独大,站对了位置的崇家自然也兴盛尤胜从前。 崇平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生在蒸蒸日上的崇家的,他是崇家人,却不是高高在上的崇家人。就像他这没什么意义的名字一样,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平平无奇的妾生庶子而已。 他的母亲是父亲从郡外买回来服侍的瘦马,除了容姿什么也没有,出色的容姿除了招来老爷的偏宠,还会招致夫人的妒恨,而因为美貌而来的宠爱自然会因为美貌不再而消失,嫉妒和怨恨却不会。 崇平是男孩,自然是要记在嫡母名下,他儿时很少见到自己的小娘,甚至不被允许靠近那间院子。后来他长大了能从那座深宅大院里分出去的时候他的小娘已经病死了。 其实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也算不上什么悲剧,比起当个烟花柳巷里的瘦马,做大户人家的侍妾至少能过几年安稳日子。 而且他小娘病逝前,他的父亲刚刚给他定下了亲事,小娘也算是了了牵挂,无忧无愁地走的。 其实很多细节崇平都记不清了,就像他记不清自己小娘的脸,也记不清自己父亲的脸。 更记不清那段时间自己是怎么过的了,他的定亲对象是庄子上的一个姑娘,他的父亲想让他接手一些田庄上的杂事,这样的安排也不奇怪。可惜那个姑娘生了一场恶疾没过门就过世了。 他在田庄上过了很多年,那时候皓月宗每隔几年都会来各大世家挑选有根骨的孩子去做外门弟子,一旦入道就拜进内门。 玄宗给世家做靠山,世家源源不断地为玄修们送上金银,一直都是这样。 崇平这种贱妾生的孩子自然没有资格被仙门选去,他从未妄想过求仙问道,一直都平静安稳地接受身份带给自己的生活。 直到连这一点孤独的平静都被打破。 庄子上有人说他勾结邪祟谋害乡里,崇家人把他绑进了地牢里。 “崇仙君,我在问你一遍——”浑天局的人在说话间夹杂了些许灵气,让精神涣散的崇平被他的声音短暂地勾回了神志。 浑天局的人不管怎么样都很客气,但当年崇府的那些家丁却不是这样,他被锁在阴冷的地牢,那些人逼他承认自己勾结邪祟害了崇家的大公子。 生锈的锁链磨破了他的皮肉,但他不觉得有多疼,至少没有背上一道又一道打下来的鞭子疼。 他的脸被人用脚踩着,一面陷在充满腥臊和腐朽味道的稻草堆里,忍受污言秽语和拳打脚踢。 当时的他在想什么? 恍惚间崇平如此自问,他大概是想接受那些人的污蔑了。只是当时的心境和如今不一样。 那时的他一无所有,活着没什么追求,过一天算一天,死了也没谁会伤心难过,死了就死了罢了。所以没什么好坚持的, 他甚至不太清楚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污蔑他勾结邪祟。不过仔细想也不需要什么缘由,邪祟伤了崇家的嫡公子,这些人需要抓一个人出来交差。 而他无依无靠,身份好像又很符合“凶手”的需要,选中他也不奇怪。 当初若不是师尊救了他,他或许早就成了崇家地牢里的一具枯骨了。 “师尊……”他的嘴唇嗡动,无声喃喃。 但浑天局的人还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你方才说了什么崇仙君?” “可是想起了有什么要交代的?” 崇平摇摇头,训仙锁压在他的肩颈处磨破了他的皮肤,很刺痛,疼痛让他又清醒了些许,也让他有些自嘲地想,现在的自己竟会注意到这么一点点不过是破了油皮的伤。 审问他的人还在喋喋不休,崇平已经第七次回忆起初见师尊的场景。彼时的萧之访正在各地游历,路过河武阜本只是打算暂时停留的,后来听闻了邪祟害人之事,便临时起意准备解决了河武阜这事再走。 他自然而然地找上了崇家。也是那一天崇平突破了练气初期,因为无人指点无人教习,身体对周遭灵气本能而强横地掠夺,把整座地牢直接夷为平地,若不是当初正好在崇家的萧之访及时出手,包括崇平在内,当时在地牢里的所有人都会一命呜呼。 萧之访执剑而立的模样,宛若神祇下凡,普渡众生。 就像……就像现在一样。 “师尊?” 萧之访,师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崇平脑海中的所有混沌都荡然无存,唯有被光芒照耀后一般的一片清明。 但是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这不应该,他知道萧之访的原身镇在玉虚峰之下,压着贯穿整座陈连山脉的大阵,平时在宗门内都是以元神化形行动,因为离原身近几乎不会有什么消耗。 但若是出了陈连山,消耗若泰山压顶,重则反噬元神! 萧之访不可以出现在这里!
第四十六章 想不通的事情 “师尊。” 宋柬叹了一口气:“我换个问法吧。那些事情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程佰列没有马上回答,他撑着床榻缓缓坐起身来。 他知道宋柬问的是什么,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上辈子。” 虽然程佰列的确很认真地这样回答他,但宋柬还是难免觉得荒谬。 “你说什么?”于是他耐心地,语气平顺地再次问道。 程佰列终于侧眸看他,黑色的眼眸显出几分忧伤:“是上辈子,师尊。” 宋柬的五指蜷了又展开,他想起了程佰列曾经的质问,质问自己为什么要杀了他。大概是因为他心思浮动,腰侧的守若剑又开始嗡鸣,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剑身后去看程佰列的表情。 而程佰列看着守若剑神色复杂。 这把剑曾经刺穿过程佰列的胸膛。 不知道为什么宋柬现在挺心平气和的,连程佰列都不曾想过他的师尊会在知道上辈子发生的那些事儿后还能这般态度。 明明之前已经用守若剑抵住了他的后心,难道说上一世师尊手中剑洞穿他皮囊的时候,也只是一时冲动么? 怎么可能,他当时那样决绝地跟着方锦槐离开。 “为师和玄门千宗约定的时限只剩一旬,虽然你欺我‘道侣’一事,但其他的事情为师相信你说了实话。” “如今你来长河郡直奔那伏祸宗的宗主而去,是知道他有异?上辈子他对你做了什么?” 程佰列:“煽风点火罢了,我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想让我去死,总不至于身为玄宗之人嫉恶如仇罢。” “其他呢,你即重活一世,可知如今席卷玉虚的流言,以及说小平儿与魔族勾结的那些是从何处而来。” 程佰列浅浅地摇头:“上辈子没有这些事。” “前世侘傺山不曾解禁,崇平也不曾在这三个月里踏足长河郡。长河郡凡人消亡的事情并没有,”他顿了顿,继续道,“不知道是否真有此事,但至少没有爆出来世人并不知晓。” “至于其他的,死掉的那些玄修的债,都被扣在了我头上……唔。”他忽然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近乎不可思议地看向宋柬,是他的师尊竟捻指隔空在他额上敲了一个栗子,“师尊……” 怨怨艾艾的呆子,宋柬不客气地在心里暗骂一句。 如今这一切皆因为侘傺山之变,而侘傺山之变则起于宋柬,宋柬想起了自己身体的异常,这两个多月的失魂症——所谓的道侣,以及这段时间罔顾人伦的相处,也都源于此。 可上辈子那样惨烈的不死不休,他显然是清醒的。 宋柬不曾想自己将会是所有变数连锁之始。 宋柬:“上辈子这些脏水被他们泼到了你身上,如今则是小平儿。” 一声叹息,“倒也切实表明了你的无辜。” “只是若如你所言上辈子流言蜚语没有席卷玉虚宗……难不成此次铺天盖地的谣言能是他们的一时兴起?” 程佰列原以为那个“毛栗子”会是某种好的信号,可他师尊的样子却好像是没有那么一个小小的插曲一样。 “我不知道,”程佰列闷闷地说又加了一句,“多半不是。” 宋柬也这么觉得,针对玉虚宗的这一切恐怕早有准备,至于程佰列说上辈子这一切并没有发生——他也说了“崇平也不曾在这三个月里踏足长河郡”,恐怕不单单指宋柬为他求来的三个月。 宋柬知道程佰列的意思是他上辈子没能活过这三个月。 他还没看到这些针对玉虚宗的流言就被自己亲手绞杀,宋柬的视线下意识地移到自己的掌心,是这双手。 胸腔里泛起闷闷的刺痛。 宋柬的片刻失神被程佰列当做了无言以对的沉默,他谨慎地用眼角余光注视着宋柬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最后还是能以忍耐地开口问道:“你不觉得荒谬吗,我说的什么前世上辈子。” 宋柬因为他的话而回神,微微挑眉随后说:“我记得我同你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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