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战争史从部落时期就开始了。古往今来,和平只占了总时间的十分之一。 所以安逸的生活真的是和平带来的吗? 不,是战争。 永诚帝用一种敬畏神明的眼神看向星空:“司天曾提出一个理论:天上一颗星星的坠落,对你我来说可能只是少了肉眼难见的一点微光,可对整个国家来说,就会引起海啸山崩。这就是所谓的连锁反应。” “我们不去打这一次仗,短时间不会有问题,甚至于国家还可能暂时安定一点。但实际上,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之后,我们就会为这一次的选择付出前所未有的代价。 就像花家的先祖一样,只是选择了按兵不动,就会被朝廷当作儆猴的鸡。原本不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却只因为一次选择就导致差点灭门。 这便是选择了。” 花不惮不太懂他的话,只觉得心中堵得慌,忍不住问道:“难道我们就没有任何的反抗的余地,只能被所谓的命运裹挟着往前走?就不能自己做出选择,不能去抗争吗?” “当然可以啊。”永诚帝点头,“但是我们的抗争,背后却是数万万的百姓。” 这位年轻的帝王,刚毅的脸上是天子独有的庄严与圣洁:“我可以失败,但是我大庸的百姓不能枉死。作为帝王,我能做的就是用最小的付出,换取全国百姓的安康。”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必然要抗争到底,失败又如何,最大不过是身死。”永诚帝自嘲一笑,“但是坐在这个位置上,我就怕了。” “司天没有强迫我做过选择,他只是把自己的所知坦诚相告,然后平静等待我的选择。 而我,别无可选。” 花不惮面色也灰白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们要永远打下去吗?” 永诚帝怔了半晌,才开怀一笑:“无殊,知道我为什么今天找你喝酒吗?” 花不惮一愣,有所感应地眼中一亮:“难道?” 永诚帝仰头喝掉最后一口酒,畅快一笑:“对,七日后,还会有一场战争。这一仗如果胜了,我们大庸自此便摆脱了命运的桎梏,再不用处于时时的危机中,终于能让百姓过好日子了。” 花不惮的眼中映着残月的光,也狠狠喝掉一口酒:“真的吗,这是司天说的?” 永诚帝点头。 那一夜,兄弟俩在城楼上酣畅饮酒,畅想着美好又安定的未来。却不知远处的摘星楼中,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眸正如冰冷的星子般紧盯着他们。 花不惮的话到此结束,但是看过史书的言烬却早知后续发展:“这一战,你们败了。” 花不惮眼神一暗,点头。 言烬追问:“怎么败的?” 花不惮垂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道:“那一次的失败太惨烈,不光我的三千精兵尽数战死,我带领的十万大军也全葬在了这岭山中。” 他咬牙: “最主要的是,国中的百姓,以及我效忠的君主……” 言烬心中一颤,想起了史书中的那一点只言片语。这样的只言片语下又是怎样的惨烈与血腥。 花不惮的拳头上青筋暴起,已经过去了几百年的,他仍不能接受这种结果: “如果只是战败灭国,我作为一个将领不是不能接受,毕竟谁能言常胜。 但是大庸数万万的百姓、我最好的兄弟、我效忠的国家,全部被岭山吃了,这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言烬一惊,什么叫做吃了? 他猛然想起古书中的记载:朝中的王室和大臣们全部惨死岭山,最终因为山中风水局而被困住魂魄不得超生…… 难道…… 花不惮眸中黑暗翻涌:“不是书中记载的那么温和,不光是皇室大臣将领,大庸数万万的百姓也变成了这岭山中的一缕冤魂,阴煞之气被吸入岭山玉,魂魄终日被困在其中不得超生。 言烬心中一阵惊悚,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岭山作为龙脉所在,怎么可能如鬼怪一般无限度的吞噬人的灵魂,还是无辜的人的灵魂。 花不惮看穿了他的想法,自嘲一笑:“大庸所有的人,都不无辜。” 言烬一愣,瞬间反应了过来。 “大庸建国五十六载,大小战役不计其数,每个月都要去各处征兵。大庸的每家每户都是战士,每一个人都曾在岭山中造下杀孽,他们每个人都不无辜。” 这下言烬是彻底惊悚了,他脑中一片混沌,忽然想起了这个人:“……司天。” 花不惮扯了扯嘴角:“对,就是他。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何目的,为此甚至从宣武帝微末时期便做好了计划。但是他最后成功了,大庸彻底消失在了历史中,上至王室官员下至平民百姓全部死在了岭山中,连灵魂都不得超生。” 言烬呆呆看向他:“所以你……” 花不惮淡淡道:“一切皆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打败了那一仗,大庸不会灭国。会如永诚帝所畅想的那样,摆脱命运的桎梏,百姓都过上幸福安逸的生活。 可这一切都因为我的一场战败毁了。他们不光没能过上理想中的生活,还被困于岭山之中数百年,未来也将永不超生。” 他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脸色却灰白的可怕,眼中没有一丝神采。 这样的他,确实像一个百年间一直留存于世间的幽魂。 “如果大庸不剩一人也倒罢了,但偏偏留下了我,留下了我这个罪魁祸首。我不可能就这样安逸地享受生活,只能一辈子背负着罪孽和执念而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以为自己早已经死了,却依然好好的活着——甚至一直活着。 当年打败我的国家已经灭国了,大大小小的国家都已经消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我依然活着。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找不到方法解脱,只能藏在岭山之中,与那些恨不得生啖我肉的鬼魂朝夕相处。” 花不惮似是想到了与魂灵相伴的那百年,神色中虽有恐惧,却仍是怀念的:“那种感觉并不好,他们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但是仍然记得我这个千古罪人。我最好的兄弟在一群没有神智的魂魄中,大张着嘴,和其余的人一起叫嚣着要我死无葬身之地。” 可永诚帝从前明明是那样乐观积极、那样一个为民着想的人。他毕生的追求不过是想要建立一个和谐安逸的国家,一个百姓不用担惊受怕,能够跳出周而复始的历史周期的国家。 但他现在却失去了帝王的尊严,成了一个没有神志的怪物,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花不惮心绪回转,表情依旧淡淡的:“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人找上了我,他说他有办法能够解放这些灵魂。” 他转向言烬,带着笑问:“你来说说,你们只是我养了不到二十年的两只魔而已,与解放数万万的无辜灵魂、助他们重入轮回,与让自己在这百年的孤独中解放出来相比,哪个更重要? 我会选择哪个?” 言烬的眼睛彻底暗下来。 他们可能确实在短暂的时间中带给这个在世间飘荡的魂魄一点点的归属感和温暖。但是这温暖和百年的飘零相比,什么都不是。 他和哥哥两只魔的命,和数万万百姓的命相比,什么都不是。 这一刻,言烬忽然能够和这个被自己当做父亲的人和解了。他想,如果花不尽能听到这段话,也一定可以和缠缚自己十年的执念和解。 他们不是不重要,师父也不是没有感情,只是这些还不够,他们终究不是那么的重要。 个人的感情再珍贵可能也比不过这百年的磋磨。 言烬冷静了下来,也终于能够从花不惮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一些信息。 他试探着对花不惮说:“为什么你如此信任那个人,你就没有想过他可能骗了你吗,如果你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又当如何?” 花不惮瞥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他当然可能骗我,但是我却别无选择。骗我又如何,左右我已经在深渊中,再往深走走又能如何。” “而且……” 他拍了拍言烬的脑袋,眼神却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眼底是言烬看不懂的情绪:“这个人是不会骗我的……” 他说出了震撼的话语:“他是司天。” 言烬一怔,完全理解不了:“是他害得大庸子民变成了岭山中的一缕魂魄,而你竟然还相信他会真心帮你?” 他了解师父的为人,所以才无论如何想不通他的所作所为:“你就不怕他再次利用你?” “当然不怕,”花不惮冷笑一声,“因为他就是在利用我。” “之前是没有人能琢磨透他的目的。作为一个存在于世间的人,他不图名图利,不重口腹之欲,不享乐贪欢,一座空空荡荡的摘星楼他能住上四五十年不出门一步。除了他是真的济世神仙之外,不知道还能怎么解释。 但是这一次,我已经看透了他。” 他“嗤”了一声:“什么济世神仙,他才是最大的野心家。只是他所求与世间生灵皆不同罢了。” “知道了他的目的,一切就简单了。我只是区区一介凡人,斗不过他,但是还有些能供他利用的点。” 言烬看着他:“可他是你的仇人。”灭国屠戮百姓的仇人! 花不惮看他的眼神仍像在看十年前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或许最开始他确实是我的仇人。然而百年已过,我的执念早已不是最早在愤怒中升起的复仇欲望。” 这百年间,他日复一日与那些冤死的孤魂在一起,看着他们在荒野中孤单的游荡,在孤岭间发出无人听闻的嘶吼,最终变成一个个没有神志的行尸走肉。 花不惮眸色暗淡:“时间改变了一切,我不想报什么仇,也不再想着永诚帝心心念念的安稳国家。我所求所愿只是想要解放他们,让千千万万因我而死的亡灵能够重入轮回,忘记此间的一切,重新入世。亲眼见一见这已经翻天覆地的人间,见一见这个不被命运所裹挟,人人都能幸福安逸的理想社会。 如果能达成,被仇人利用又何妨。只要他在实现自己目的的时候能够在指缝中露出一点点的好处,让我能够带着国民离开岭山,我就能为他做任何事。” 言烬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他想说怎么能和仇人合作,怎么能如此没有志气,怎么能这样人人利用。 但是他说不出口。 花不惮说得对,面对强大几倍的敌人,面对已经物是人非的国家,就算他报仇了又能怎样,是能够再建一个大庸还是能够让自己的百姓解脱? 都不能。 还不如就此认清现实,虚无的复仇计划比不上近在眼前的利益。他所作才是最理智且收益最大的选择。 再多的仇恨与愤怒最终不过是意气用事,到最终也不过是牺牲更多而得到最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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