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的心脏在纸条被展开的瞬间骤然停跳一拍。 纸上写着一行字:“如果成功看到这里,那么说明你是第73代迭代。” 正是他本人字迹,落款是阿尔弗雷德No.72。
第113章 莫比乌斯(6) 后来贺逐山收到几条来自阿尔弗雷德的视频通讯, 天气晴朗,对方坐在某个类似露天花园的地方,面带微笑,银发被阳光浸润得几乎透明。那时他并不知道这些视频全系伪造, 只觉得阿尔弗雷德看起来十分古怪, 但具体哪里让人感到诡异, 又很难说清。 关于“000基地”的一切在贺逐山脑海中逐渐淡化, 仿佛随着那个吻, 随着阿尔文的一句“留在我身边”, 他开始无来由地抗拒回忆与那晚有关的所有事情,包括双生子的存在。于是很快,在他脑海中,阿尔弗雷德又变回一团模糊的影子, 变作一个潜意识里便令人厌恶、令人想要回避的名字—— “即使是梦也没必要醒来。” 某天早上, 贺逐山咬着面包片煮咖啡时,听见晨间节目的女主持人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 开学以后,校园里变得相当热闹。餐厅里有一处小咖啡厅专为教授们准备, 一些闲暇的中午, 贺逐山会在那里处理文件。 那日几名化学系教授也围坐在花园一角, 在玻璃窗的另一侧激烈争辩着什么。一开始贺逐山并未留心——学术怪人们总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争论不休——直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 连隔音玻璃也无法完全阻断, 贺逐山被迫竖起耳朵,零星捕捉到几个生涩的词汇。 教授们在掰扯某个特殊反应的比率与概率问题。 “这是不可能的, ”一位教授说,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这些学生做实验总是大手大脚, 或者为了符合规律的数据相互抄袭。他们的实验记录多半是伪造的, 你没必要放在心上。” “不是这样, ”另一个反驳道,“一开始我也这么想,为此还在课上大发雷霆。但第二次,他们又把报告递交上来——还是一样的结果。于是我亲自去实验室求证。” “无论是器皿、条件、材料纯度、催化手段或者实际操作等等这那的区别,每一次反应得到的结果都惊人一致——每一次对产物的空间结构做衍射分析,结果都分毫不差……就好像整个自然界变成了一个被设置好的固定程序——只有电脑跑取固定程序,才会每一遍都呈现完全一样的结果……” “不可能,即使这是真的,也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这不代表什么。你的设想是错的——否则你就会推翻整个学科千百年来的基石。” 教授们谁也不让,喋喋不休,激动的“发现者”神情兴奋,认为自然界必定存在一个最简单、最优雅的“公式”,可以将所有科学规律总结为“1”——他迫不及待要去做第一个发现这个永恒之“1”的人;其他几位则苦口婆心好言相劝,认定世界中不可能存在这样一个恒定的守则,毕竟牛顿或者爱因斯坦的时代都已经过去了。 贺逐山的注意力被“程序”这个词吸引。 世界是一个既定的程序,这个观点相当熟悉。只可惜他的记忆已被人为修改,想不起他与阿尔弗雷德在基地内的遭遇。于是等到当晚的迎新宴会开始时,贺逐山几乎已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迎新宴会是学院传统,每学年初,都会选定在某个冬日夜晚隆重举行。学生们会穿着正装出席,希望在舞会上结交新朋友。贺逐山对这类种群内部的社交游戏没有任何兴趣,若不是各院主教必须出席致辞,他应该更希望待在家里逗乔伊玩。 于是贺教授躲进角落,掏出通讯器,默默打开了贪吃蛇。 那是一个三维进阶版的单机贪吃蛇,很考验玩家的立体空间想象能力。一般人大多在蛇只占整个地图三分之一空间时就喜提“Game over”,但对贺逐山来说,这个游戏几乎没有难度。他对它着迷,只是因为觉得这条电子小蛇十分有趣——每次通关,蛇会填满整个立体地图,它的身体会在游戏过程中左扭右扭缠成一团,形成一个极其复杂的立体结构。但是,从二维平面上看,人永远无法通过单个截面将结构完美复原,而只能得到一个方方正正的诡异图腾。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维度的隐喻。 贺教授把通关游戏当集卡游戏玩,每天热衷于收集各种不同结构的正方体小蛇。此刻,正当他得意于自己马上就要成功构建一条完美的立体衔尾蛇时,忽然有人贴在他耳边吹气。 “原来您还有这种兴趣爱好啊。” 嗓音低沉,伴着热气搔挠耳根,贺逐山不争气地手抖,小蛇就这么牺牲在成环前的最后一刻。 贺逐山顿了顿,反应过来后无能狂怒:“……阿、尔、文!” “啊,不好意思。”他的学生正趴在椅背上,笑眯眯地低头望他。 还不等贺逐山发火,肇事者先发制人:“但是您手抖什么呢?您慌什么?我只是贴过来和您说句话而已,又不会对您做什么。”对方歪了歪头,“还是说,其实您很期待我做点什么?——您的耳垂变红了噢。” 贺逐山恨不得把他当蛇吃了。 不过迫于这是在公共场合,贺教授无法发作,只得深吸一口气,一边咬牙切齿地重开贪吃蛇,一边镇定反击道:“不好意思,但现在你是在调戏你接下来一整个学年的主课教授吗?” “啊……您是在暗示您会因为这些小小的私人恩怨就把我残忍挂掉吗?” “你猜?” 阿尔文笑着盯着虚拟屏幕里那条初生小蛇游来游去:“但我以为我们的师生关系很融洽——起码,在师生关系以外,作为床伴,曾接过几个非常美妙的吻。” 手又一抖,蛇又一扭,再次准确无误地咬断了自己脖子。 第二个“Game Over”张牙舞爪地跳到两人面前。 贺逐山看着漆黑屏幕上倒映出某人笑眯眯的脸,沉默片刻,愤怒重开:“请问我什么时候和你床——容我再次声明,那个吻只、是、意、外。” “意外?那老师应该不会介意多发生几次意外吧。” 贺逐山被他的无耻震惊到了:“?” 阿尔文脸上像是写着个“w”。 他补充道:“反正我不介意噢。” 贺逐山操纵小蛇的拇指都在颤抖。他懊恼地进行自我反省,觉得在这里浪费时间和无赖辩论是一种相当愚蠢的行为。 “所以您是真的不喜欢我。”阿尔文忽然垂眼,撩了把贺逐山鬓边碎发。 贺逐山抬手拍掉,心里有种不祥预感。 果然,阿尔文故作伤心地看着他:“如果您说不喜欢我,就这一句话,您告诉我,我就会立刻离开,再不出现在您面前。” 贺逐山:“……你和谁学的这一套一套。” “我是认真的。”阿尔文说。 他忽然贴过来,声音顺着胸腔震动心脏。啪嗒,蛇又死了,贺逐山僵了半边身子。 “所以……我可以把这种沉默理解为——其实您并不像您所表现出的那样厌恶我,是吗?您只是不甘心就这么承认自己也对我抱有好感而已……脸皮这么薄,我会很好奇您在床上是什么样子。” 贺逐山看着自己中道崩殂的蛇:“阿、尔、文!” 年轻人哈哈大笑,把先前装出来的所有落寞委屈都收回去,前仰后合地道:“对不起,但是您太可爱了,我忍不住要逗逗您……您在数学上的造诣,和您在感情上的愚钝都是两个极端,有人说过您很像一只小猫吗?一只折着耳朵到处哈人但其实肚皮很软的小猫——好好好我不说了!所以您真的会挂掉我。” “会!”绝对会!现在就开除! “真的啊?”对方又摆出一脸委屈巴巴。 “……”贺逐山顿了顿,恨透了自己心软这个坏毛病:“……看我心情。” “那怎样才能哄您开心?” 贺逐山冷笑:“现在,离我的蛇远点,我就会开心。” 阿尔文点头,转身就走,然而趁人不备,又折回来在贺逐山颊边笑着“啾”了一口,这才赶在猫炸毛前吃饱喝足地滚远了。 他是高兴了,贺逐山的贪吃蛇可玩不下去了。 贺教授坐在原地,过了很久才敢抬手,轻轻碰一碰颊边某人方才亲过的地方。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带着一点笑意,一点愉悦,春风一般柔软落在脸上,却让人觉得那么珍重,忍不住在心里一次次回味。 仿佛被这个吻仿佛点燃血液,全身都在发烫。那是二十五年来贺逐山第一次心乱如麻,第一次小鹿乱撞,他有些惶恐,不懂该如何处理这些已不受自己理智控制的炽热情感。 他悄悄扭头望过去,见阿尔文正和几个同伴倚在钢琴边说话。 他穿一件杂色的大衣,样子很是眼熟,虽然贺逐山确信自己没见过他穿这身衣服。他视线顿了顿,在年轻人修长挺拔的身影上驻足,忍不住来回打量,很快就被对方发现。 阿尔文歪头,对偷窥者眨了眨眼。被逮了个正着,贺逐山只得落荒而逃。 他绕到教授们围聚的长桌附近,站在墙边发呆。觉得闷热,又躲到阳台上。他正揪着花坛里的小三角梅打发时间,恍然却听见楼下一层有人说话。 正是午时咖啡厅里的那名教授,他正打电话和助手吩咐什么。 贺逐山只能看见教授的半个身子,却听得出他语言焦急,心情若狂,说的还是那个反应实验的事。于是五份钟后,兴奋的教授压根没注意到有人靠近,匆匆转身,便和贺逐山迎面一头撞上。 “抱歉抱歉。”教授一惊,一边道歉,一边抬手抹去额边汗珠。贺逐山瞥见他的公文包里露出一角文件,似乎是一些实验报告。 “没事,是我吓着您了,”贺逐山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客气攀谈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我听说了你们的发现,”他斟酌道,“一些新的有序定律吗?我觉得很有意思。” “……你也相信自然规律中必然存在一个客观的‘1’吗?”对方愣了愣,旋即兴奋道,“我早就说过,学科的无序必定被终结!真的,我讨厌概率和可能性,这些模棱两可的东西只说明人类智慧的有限,只有愚笨者才无法找到这个世界上唯一正确的答案和唯一有效的真理,概率学是一种谬论——啊啊抱歉,我忘了您是……我绝没有攻击数学理论的意思。” 对方十分热情,又毫无防备,闲聊间,贺逐山有意将话题引向他的研究。 果然,教授翻找出那份档案:“噢是的,结果非常令人振奋,是证明我理论的有效证据——说起来,这是几分钟前刚刚得到的最新衍射结果,您要是有兴趣,可以拿回去看看……” 告别教授后,贺逐山坐在角落,插入数据芯片。 浮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黑色莫比乌斯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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