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着神,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这一切。 那泼墨般的山眉海目正对着他。 “江练,”云澹容轻声唤道,“当时在水下,你靠过来,是想做什么?” 被话语引起的回忆自然而然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他靠过去,直到……额头相抵。 是,只是额头。 “我想……”江练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嘴唇,声音很小,“我想亲您。” 云澹容听见了:“那为什么没有?” “我、我不知道,”江练茫然,他喉结滚动了下,大脑空白,完全凭感觉回答,“我可能是觉得您不需要。” 他有些局促地抓了衣角揉着,是无意识的行为,色泽略浅的瞳孔柔软通透,平日里高高扎起的马尾随意披散在肩上,几缕不规矩的打着卷儿,含笑的眉目化为一潭春山水,看人的时候有几分缱绻。 云澹容心里一软,他又想起了那个幻境里,他说自己是仙人,对方轻而易举地就信了。 他伸手去替对方理了下头发,语气略带无奈,“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江练下意识张嘴:“好人。” “……” 说这话的人也反应过来,脸色一红,抿着嘴唇,窘迫又小心地看着他,有点可怜兮兮的意思。 “行,”云澹容好气又好笑,他揉了揉太阳穴,妥协了,“好人是吧,那我也是个会有七情六欲的好人。” 他的手指勾了缕发丝,松松垮垮地缠绕了两圈,没用什么力地轻轻拉了下,同时微微倾身,但对方只是顺从地靠近了些,没有别的举动,像是在犹豫,云澹容试探性地抬眼看他。 江练面色有些踟蹰,在接触到他视线的时候,眼底飞快闪过几分不明显的窘迫,还是故作镇定。 “我没有亲过谁,所以……”他慢吞吞地开口,目光闪了闪,在触及到对方弯起的嘴角时,眼睛一眨,语气里带了些恼羞,“诶您别笑!别笑啦!——” 烛光嗳嗳,花枝轻盈地跌落在木桌上,潮湿的水渍迅速顺着纹路蔓延开来,江练凭感觉摸索着去扶被打翻的杯子,指尖触到微凉时被反握住手,他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那串被埋在冰雪下的糖葫芦。 春天来了,剔透的脆壳化成了黏黏糊糊的水。 但糖还是糖。 还是尝一口,眼睛都会被甜得发亮。 从窗户缝隙里透进来的晨曦落在牡丹洁白的花身上,它回到了那只曾经掉落在地上的茶杯里,换了新的水,清浅透明,瓣儿仍然打卷,但微微舒展开来,像是在伸懒腰。 师尊不在房内,他下楼,恰好碰到向南歌从一楼上来,她换了身湘竹青的裙子,清爽干净,冲他微微一笑,“早。” “早,”江练回笑。 向南歌伸手去开房门。 他往前迈了两步,“师姐。” 对方停下,回过头,温和地看向他,“嗯。” 这不是一个疑问词,她似乎早就知道他有话想说。 “那个时候师尊先来拉我,我想大部分原因应该是我修为太差,”说起这个,他微微有些报赧,“并不是……” 他不擅长绕圈子讲话。 向南歌替他把话说完了:“师尊偏心?” 江练心里不好意思,表情也露出几分不安来。 向南歌笑了。 她露出思索的表情,像是在考虑从哪里开始说。 “我和二师弟对师尊都是敬大于爱,”半晌,她道,“在清静峰上的日子也很好,但我们在人世间都有自己的家和亲人。” 她一边回忆一边慢慢道:“拜入师门以后,家里人时常来给我送些东西,有时候也会暂住几日,师尊他经常闭关,只有偶尔才会遇上,遇上的话就邀请他一起用饭,但答应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多时候,他都独自待在后山的小楼里,晚上点了烛火,远远能从纱纸窗户上瞧见模糊的人影。” 江练听她说着,混着记忆里的画面,朦朦胧胧勾勒出一个窗框里清寥安静的侧影,像是失色的古老画作,岑寂又清迥。 他心想,师尊大概是不想打扰你们的相聚。 但他自己怎么办呢,江练又难过起来,区区百年,金陵繁华依旧,可老树不再,旧宅换主,他和自己的家人已经不可能再相聚了。 “山中无甲子,我一个人练剑,也会突然之间想家,于是忍不住去猜,或许师尊偶尔也会觉得孤寂,”向南歌冲他笑了下,语气依然平和,不见可惜,“但我一直没能和师尊亲近起来,或许是因为性别,也可能是因为性格。” “我和二师弟已经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上和师尊最亲近的人了,但仍然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仙不过是山中人罢了,山在世间,人也在世间,红尘寥落,孤身难捱,因此,有人比我们与他更亲密,我觉得很高兴。” “至于偏心,你不必觉得有负担,偏心是正常的,”她目光忽然往上抬了下,三楼顿时传来跌撞和吸气声,她忍不住莞尔一笑,大大方方道,“你看,也有人对我偏心。” 江练不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跟着笑。 “谁都不可能指望世界上每个人都偏心于自己,若是因为少了一份爱就怀恨在心,那未免也太自视甚高,”向南歌说着,眼里清明坦荡。 “但如果有人爱你,好好地接受就是了。” - 楼上传来隐隐约约的询问交谈,随着开门声和脚步声渐渐消失。 “江练?正好我来找……咦?” 在看清他表情的一瞬间,那个尾调变成了略带疑惑的上扬。 雨天师在楼梯口驻步,面色古怪地看着他,真诚地发出质问:“你在干嘛?” 江练还在发呆,反复琢磨着刚刚那段话,满脑子都在感慨师姐人真好,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在想大家都很好。” 嗯? 什么? 他说完,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在对方变得更加奇怪的眼神里慢慢反应过来,血液唰地一下冲上大脑,连忙咳了两声,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大忙人怎么在这里……是来找我师尊的吗?” 说起这个,雨天师一拍脑袋,哦了一声,“找你也行。” “嗯?什么事?” “也没什么,”雨天师慢悠悠道,“就是原来住着潇湘夫人的那间客栈里空出来一间屋子,虽然我觉得你应该不会想搬过去,但还是姑且来问一声。” 江练:“……” 等一下,信息量好像有点大。 “嗯……”他顶着对方促狭的目光,果断婉拒,“不必了,这里住得挺好的。” “行,”雨天师也不意外,但也没走,似乎是在思考。 江练主动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有啊,”雨天师爽快道,“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你。” “我……?”江练眨了眨眼睛,匪夷所思地指着自己,又狐疑地看了看他,“你确定我能回答?” 雨天师摊摊手,“不确定我也不会问啊。” 也是,江练转念一想,大概只是什么小问题,便干脆地点点头,“那行,你问吧。” “如果你师尊入魔……” 江练不假思索:“不可能!” 雨天师被他打断,舌头一压,啧了一声,“我知道,我就是打个比方,这不是你没有其他的重要之人了吗?” 这……也没错。 江练有点尴尬地清咳两声,含糊不清道,“嗯……那你问。” “如果你师尊入了魔,”雨天师重复了一遍,把刚刚没讲完的话说完了,“又滥杀无辜,你会怎么办?” 这问题挺莫名其妙的。 “那也不能怎么办吧,”江练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找个像那个芥子一样的地方让师尊待着,然后我随身带着那个芥子吧。” 这回答明显有点出乎意料,雨天师挑眉,“你不陪着他吗?” “我又打不过师尊,”江练理所应当,“如果他有天醒来,发现他伤了我,他该多难过啊。” 雨天师怔忪,收敛了方才散漫的神色。 他笑道。 “你看,你不也很好吗?” 第五十九章 江练在往论道台走。 今日是第三天,也是洛阳论道的最后一天,明日会设宴招待宾客,正式结束这场一年一度的盛会。 正如雨天师所言,师尊在论道台不远处的摘花楼里,四周人来人往,自觉绕开那块区域,繁闹里的清静中心,云澹容正用手指翻着本厚重的册子,动作快,但不乱,有条有理,时不时说两句话,和旁边的弟子确认着什么。 大概是在聊明天的安排——他是秋生剑宗到场的人里身份最高的,明日不说主持,也必定出席洛阳宴。 师尊在忙,江练便就近寻了张空着的椅子坐下,取了块浅绿的茶糕,咬了口,清香扑鼻,是龙井,他含着那口糕,用犬齿慢慢磨着,嚼了两下,用手肘撑着桌面,偏头去看那正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明日事项的人——云澹容敛目垂首,没什么表情,冷淡似潇湘。 那弟子恭恭敬敬地低头,应着是。 师尊很少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江练走神,努力回忆着,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刚入门那会儿?不,好像也不是,再早一点,好像只有他们俩第一次见面。 似乎是感知到了他的视线,云澹容抬头,准确无误地望过来,平静如潭水的眸光波动了下,隔着人群给出一个抿唇的笑。 江练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轻快起来了,那边的人收回视线,又转头叮嘱了几句,把簿子交递给那弟子,然后迈开步子向他走来。 他连忙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又悄咪咪地用指关节刮了下嘴角,待对方走到面前,便仰起头,手心撑着右颊,“已经好了吗?” 他的胳膊放在桌面上,翘起来的嘴角从看见那抹浅色身影起就没放下来过。 云澹容也笑,“嗯,只是安排了下明天要做的事情。” “要做什么?”江练好奇。 “洛阳宴开场前,需有人引花入结界,此举名为宴春台,意为琼林报春,”云澹容答道,“明日由我来负责。” 江练顿时想起幻境里的那场琼花雪,“这也是师祖留下的规矩?” “这我倒是不清楚,”云澹容摇摇头,又问,“你刚刚在想什么?” 他问的是江练盯着他出神的那段时间。 “我在想……”江练眨了眨眼睛,换了个姿势,用手背撑着下巴,眸子深处是亮晶晶的光,笑吟吟地问他,“天下苍生和我,师尊会选哪个?” 云澹容一怔。 不对,江练他不会这么想、也不会这么问,如果把自己和别的事物放在一起,他很轻而易举地就会把自己放在更轻的那一端。 “谁和你说的这样子的话?” 江练笑意更盛,“以前有人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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