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青云难如登天,只有他,来去自如,把青云当成人间酒肆一般。 “等等。” 他会开口留人实在是难得。 溪风月诧异,他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又开玩笑道,“莫非是舍不得我?” 连宵雪懒得搭理他这话,丢给他一块玉牌,“拿着,师父抱怨过好几次,你每次上青云都得折腾好大动静,带着它你就不会进幻境了。” 那玉牌约莫巴掌大小,玉质通透水润,上面刻了琼花,附了阵法,摸起来很舒服。 溪风月把玩了会儿,又抬头看他,“你刻的?” “还能有谁?”连宵雪莫名其妙。 溪风月顿时喜笑颜开,像得了个宝物的小孩子一样,爱不释手地捧了半天,连宵雪没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开心,又看见对方似乎是想起什么,忽然抬头问了句:“那我这算不算奉旨折花?” ……这奉的哪门子的旨啊。 他不愿扫了对方的兴,只潦草地点了下头。 和他的意兴索然不同,溪风月颇有兴致,捻着那块玉牌思索了片刻。 “古有折花寄陇头,今有折花上青云。” “既然如此,这玉牌就称呼为折花令吧。” 他一锤定音。 第四十四章 原来折花令一开始只不过是友人间相赠的礼物罢了。 不知为何,这个习惯后来一代代延续下来了,江练心想,可师祖原来是逍遥仙人的徒弟,那自然是青云派的人,后来又是怎么会脱离师门,自创了秋生剑宗呢? 说是去折花,但溪风月一去就去了半月,连宵雪也不着急,整日练剑修行,看书喂鱼,偶尔去湖上泛舟,雾气茫茫,犹如实质,只见定风波中心摇曳着一盏橙黄色的红泥小火炉。 这一日,仍然是云雾缭绕,湖面上飘荡着古琴声,那声音犹如泠泠月色高照,不知道哪里吹来一阵风,露出朗朗晴空,先落下来一枝开得正艳的桃花,不偏不倚横在他面前的弦月琴上,紧接着,整片湖上都飘荡着懒洋洋的声音。 “今年寒潮持续得久,那花苞要开不开的,我总想着好花配美人,等了许久,便来得有些迟了。” 最后落下来的才是人影。 溪风月一身青衣,像片竹叶般飘飘然落在他对面,那小舟丝毫未动,底下的水面也只起了两三丝波澜。 连宵雪停下了动作,垂眼,伸手把那枝桃花从琴弦上取下,夹在书册之中,又替他斟了杯茶,“不仅如此吧?” “什么都瞒不过你,”溪风月轻快地打了个响指。 连宵雪等着他说下去。 “我还去满觉寺见了一趟定慧大师,问了问他当初给你的批语何解,”溪风月摊手,前倾身体,“你猜怎么着?” 这事倒是稀奇,连宵雪多看了他一眼,“怎么着?” “那批语其实还有一句话。” 连宵雪闻言一怔,这事他并不知晓,他娘亲也不曾和他说过。 还没开口,又听对方絮絮叨叨,语气带了些许调侃:“那和尚说话只说一半,难怪是大师。” 连宵雪微微蹙眉,“定慧大师佛法高深,你莫要胡言。” 他又问:“那剩下那句话是什么?” 溪风月安静了一下,这停顿很短,然后笑嘻嘻道,“也没什么,无非就是最终可以得道通玄之类的话,大概是怕你骄傲才不告诉你的吧。” “当真?”连宵雪将信将疑。 “骗你做什么,”溪风月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不信你自己去问嘛。” 这话是摆明了仗着他不会去人间,连宵雪不再言语。 他拿起蒲扇轻轻摇了两下,待炉子里的小火亮起来些便放下,旁边自然而然地伸来一只手,执着个空掉的杯子,连宵雪便提起茶壶,又给他斟了一杯茶。 不远处的亭台楼阁间飘来少女们嬉笑的声音。 “咦?”溪风月诧异,停住喝茶的动作,抬首张望,“咱们这儿什么时候多了那么些女子?” 他哪里算得上是青云的人,连宵雪自动忽略了咱们那两个字,只淡淡道,“姑射仙子新收了个徒弟。” 这事也不是无迹可寻,早在逍遥仙人收他为徒时,姑射仙子就提到过自己也想找个徒弟,只是挑来挑去没选中个满意的,一拖再拖,她也不着急,反正寿命与天齐,不满意就再等等,宁缺毋滥。 这回去人间,总算是有了个心仪的弟子人选,那姑娘他也见过几面,根骨不算极佳,但容貌确实艳丽,和姑射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说曹操曹操到,不远处的琼树上落下两道翩然婀娜的身影,姑射仙子练的剑招本就是偏向于柔美灵动,一剑如一舞,惊鸿动天地,打斗间衣袂翻飞,袖如云霞,配合着漫天如雪的玉蕊花,好一出霓裳羽衣曲。 以他俩的眼力,自然看得出其中一道身影好看有余,但剑招余力不足,修为明显是差了一截。 溪风月啧啧称奇,“她这找的是徒弟?这长得甚至不比她差。” “未必是想找人继承自己衣钵,”连宵雪头也没抬,只道,“多半是想找个人陪陪自己吧。” 正当桃李年华的女子日日独自对镜梳妆打扮,折腰一舞惊天下,而观赏者却只有明月与清风,闲来之时不免觉得寂寥。 “那么挑脸,我算是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多年才找到了个徒弟,”溪风月摇摇头,又欣赏地看了会儿,“不过这长相,确实是人间千年难得一见的美人。” 连宵雪难得赞同,“若不是看脸,她怕是早就把你一剑赶下青云了。” 溪风月看了他会儿,忽然一扬眉,笑道:“依我看,她恐怕不是因为我这张脸。” “那是为何?”连宵雪佁然不动。 “为了那场雪啊,”溪风月理所应当道,他靠近一些,故意凑在对方耳边若有若无地吹了口气,看见对方下颌一瞬间紧绷起来。 他轻笑道:“难道小公子不动心?” 连宵雪默然不语。 连家不养闲人,但到底还是多了半个闲人。 溪风月相貌俊秀,又惯说些甜言蜜语,但把握的度刚刚好,风流不下流,府中的侍女都喜爱他,时常给他偷偷开小灶。 这不,左手边放着千金碎香饼,右手边是单笼金乳酥,中间的人晃着腿,不要太惬意。 连宵雪正靠在窗边翻着书,抬起头无意间看了眼,动作停顿了下,语气凉凉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这家的公子。” “那哪能呀,”溪风月立马坐直,“只要小公子一声令下,我立刻为公子鞍前马后。” 他心里当然清楚,若是没连宵雪的默许,便是给十个胆子,那些侍女也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地越庖代俎。 听他这么说,连宵雪也不再言语。 这人说话总是半真半假,好听话手到擒来,若是真信了,才是要吃亏。 自那初见以后,溪风月已经在他家住了三月有余,他本来是没以为对方有常住的意思,直到某日,侍女退下去前多言了句,时候已晚,溪公子还未离开,可是要多备一间屋子留宿? 他愣了下,又明悟,多半是那人托着侍女之口来问,怎么不直接来问他? 连宵雪冷冷道,不用管他。 那侍女低眉顺眼应了是,正准备退下去,又听见方才还拒绝得毫不犹豫的少爷忽然道了声等一下。 她略带诧异,但还是依言停下,只见少爷沉吟片刻,又吩咐道,把东边那间屋子收拾出来。 溪风月当夜就大摇大摆地住进去了,白天里时不时折一枝他养的花去逗池里的鱼,完全没有自己是客人的自觉,眼看着那花越来越秃,愈发可怜,连宵雪终于忍无可忍。 不仅如此,这人逗花逗鸟逗鱼也就罢了,还逗府中侍女,一口一个姐姐哄得姑娘们心花怒放,既然双方都开心,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溪风月得寸进尺,半夜来敲他窗户,指着明月说是良辰美景,想邀美人共赏——这话里那个倒霉美人自然就是他了! 在这种程度的戏弄之下,他几乎日日都要拔剑和对方缠斗一番,在剑术上的进步那可谓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哪怕是逍遥仙人偶尔来看一眼都不免抚须惊叹。 他着实没两天清静日子好过,但偶尔也是有两天的——溪风月嗜酒如命,常常出门去沽酒,回来时携一壶酒,或者是一些其他时新的小物件儿,亏得他的福,连宵雪足不出户已经尝遍了天下美酒。 有一回他回来时,连宵雪正在亭中抚琴,他娘亲喜好音律,有门客投其所好,寻了把好琴,名为弦月,音色犹如泠泠月色,虽然比不得娘亲,但他日日耳熏目染,琴技倒也不差。 那人饶有兴趣靠过来,“你这琴不错,给我弹弹看?” 连宵雪闻言停下动作:“你会弹琴?” 溪风月信誓旦旦:“会!” “……”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连宵雪将信将疑让了位,看着对方胸有成竹地坐下来,起势倒确实不错,真弹起来,虽算不得什么天音,但也姑且可以入耳,他便放心地去翻书了。 没翻两页,那曲子弹错了一个音,连宵雪瞥了眼,看他还在弹就收回视线,继续翻剑谱,紧接着又是一声,他蹙了下眉,正要看过去,不曾想不消片刻就又听到了七八个连着的错音。 连宵雪:“……” 他再傻也听出来这家伙是故意的了! “既然不会弹,就别糟蹋好琴了,”他没好气道。 溪风月倒是依言停了手,偏头看他,语气含着笑意,“我只是想让小公子多看我一眼。” 他如果不用平日里那副轻佻表情,看人的时候其实深情得很,连宵雪一时没吭声,恰好有婢女来到亭外,微微福身:“少爷,连平家的二少爷来拜访。” 他爹娘就他一个儿子,他又命中注定要修仙,俗世里的家产无人继承,旁系亲属都开始动心思,他知道,但懒得管,只说不见。 溪风月说他看上去彬彬有礼,其实骨子里也是个暴脾气,固执得要死,指不定哪天一怒之下突然发疯,提剑斩青天。 连宵雪说我修的是仙,提剑斩青天做什么? 溪风月打哈哈道我就是打个比方嘛。 反正这事直到他上青云也没发生。 家中旁系众多,为了权力明争暗斗,弄得乌烟瘴气,他无心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事,为爹娘送完终就干干脆脆地离开了,家中财产一分没要,唯独那把弦月琴,托府中侍女指名道姓地留给了溪风月。 算是不带走一片云彩地上了青云,自此潜心修行,定心忍性,剑术一日千里,也不曾再踏进过一步人间,数百个春秋眨眼而过,岁月如同白驹过隙。 那一日,他习以为常地独自在湖上泛舟。 正值夕阳西下之时,远处霞光万道,山河万里,由淡入浓,好一幅饱蘸笔墨的金红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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