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风月忽然道:“早知道,我就不送你那场雪了。” 是夜,满觉寺。 院中雪色如水,映照着朗空,钟声早已敲过,是到了该歇息的时间,但这间房中仍然点着一盏暖灯,似乎是在等着谁。 小沙弥恰巧路过,便叩了下门,规规矩矩地问道:“首座可是还有什么吩咐吗?” 禅房内响起一声轻轻的阿弥陀佛。 片刻,那人又道:“请那位施主进来吧。” 那位施主? 小沙弥疑惑地转头去看。 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庭院里,如今正静静地站着一名青年,垂着眼,眉目冷淡,披着一身残雪,手中执着一把清冽如水的剑。 那是宣德十六年,寒冬腊月三九天,连宵雪两百多年来头一次破例。 自青云而出,往人间去了。 第四十六章 江练还在努力消化他方才看见的一切。 原来师尊那两坛子酒是被溪风月喝去了,那救了师尊的人莫非是大魔头? 师祖又到底为什么会离开青云? 那句批语的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 他满心疑惑,正想继续看下去,可那湖上泛舟的二人却渐渐身影模糊起来,隐隐有要消失的意思。 居然在这种地方结束! 可惜也没办法,他只好等着,等自己回到现实里,然后去找师尊。 山水是没了,亭台楼阁和玉树琼花也没了,舟上只剩下的一人的身影,可他等了又等,也没等到那道身影也消失——那大魔头仍然站在那里,抱着手,悠悠闲闲地打量着四周,一瞬间,四目相对。 “修仙的?”那人扬了下眉,“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江练:“……” 夭寿啦!师尊您在哪儿!您的徒儿说不定活不过今天! 他脑袋疯狂思索当初围攻溪风月的有哪些门派,有没有哪个小门派成为漏网之鱼,想来想去那大魔头作恶多端怕不是天下共击之——就是小门小派怕是也贡献了绵薄之力,他师祖更是首要功臣! 一瞬间冷汗涔涔。 罢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他抱着剑,硬着头皮行了个礼,“晚辈是秋生剑宗的。” “哦?秋生剑宗的人?”那人饶有兴致,“那你又是哪个长老的弟子?” 江练:“……” 溪风月和连宵雪没闹掰之前是好友,应该不太可能不知道对方收了个名字叫云澹容的徒弟,仇人徒弟的徒弟,他会不会直接被一剑劈死……剑? 他悄悄打量了下,对方身无长物,似乎没有那把奇怪的碧绿色剑,大概是在那场神都之变里遗失了。 要不要说实话? 江练心想那山上还有两只鸡等着我去喂呢。 他斟酌片刻:“师尊姓云。” 对方听完哦了一声,也没什么特别大的情绪波动,既不像是见到旧友之徒,也不像是仇人之徒,又打量了下他,“你才聚灵吧,你师尊怎么让你一个人来这种地方瞎跑?” 这话里居然有几分责怪的意思,江练下意识道:“我们是走散了。” 这里是哪里他也不知道,刚刚瞧见的还是槐安花海,眨眼间自己就已经身处一室之中,且四面皆是墙,压根没有出入口,他分不太清,只心下猜测,搞不好也是阵法所化。 溪风月哦了一声,又问:“现在外面是什么年头了?” 考虑到对方可能并不知道年号,江练想了想,“距离神都之变已经过去了百个春秋。” “都过去那么久了啊。” 他似乎也不意外,只是感慨般地叹了口气。 江练试探性道:“您……您有没有办法从这里出去?” 对方慢条斯理地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江练以为他要开大招,屏气凝神。 只听对方掷地有声一个字——“等。” 祖宗嘞,江练绝望,他直觉对方没什么恶意,但在这里待着也不是个办法啊,他还急着去找师尊呢! 对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摊摊手,“没办法啊,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要不然你试试看把墙打破?” 他那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没力量反倒让人大吃一惊,江练摸不准这话真的假的,就假装没听见,走过去看了看那墙,也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敲上去回音也没有,不知道后头是死路还是怎么样。 他不死心,打算一面面敲过来,溪风月就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是在看戏一样。 刚刚去敲第二面墙,忽然听得撼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外力打破。 两人同时望去。 那本来完好无损、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墙平白无故多了条上宽下窄裂缝,紧接着,那一小条缝隙在两人紧盯的视线里缓慢地扩散成蜘蛛网形状,土石像豆腐一样一寸寸地软塌下来,崩成无数块小碎石,缝隙里露出细碎的缈色,直到最后一块石头也落地,那浅淡连成一整片熟悉的织物。 师…… 他下意识就想脱口而出,又蓦地收了声。 ——旁边还有个人。 要命!他瞬间紧张起来,倒不是他信不过师尊的实力,但对方毕竟是几百年的大魔头,修为鬼知道有多深,分明是死人,也不知道怎么又活过来了,那句手无缚鸡之力也不知是真是假,这打起来也不知道几分输赢,况且师尊还……咦?师尊的眼睛好像好了? 云澹容看见他,绷着的面色一松,垂下手,快步向他走来。 他心下着急又诧异,想提醒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可对方的目光平稳移动着,在接触到这空间里另一人的时候,脚步忽然停顿了下,向来清明的眼里难得流露出疑惑的情绪来,眉头一皱,凝神注目了会儿,有那么几秒钟的迟疑。 片刻后,他听见云澹容语气不确定地喊道:“……师祖?” 哦,认识啊,也是,毕竟是…… 他自然而然地想,身体忽然一僵。 江练:“?!” 等会儿!他听见了什么?! “哎——”那人笑眯眯地拖长声音,又仔细看了看江练,满意又欣慰地点点头,“不错,你收弟子有姑射收徒的风采啊。” 江练:“……” 大脑有那么两秒钟的空白,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工作,慈悲又清晰地告诉他那是哪两个字。 他僵硬地转过头,那人冲他展颜一笑。 “你、你你……”江练瞠目结舌,结巴了半天,才想起眼前这人是自己长辈,“您!您不是溪风月吗?!” 那人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年少不懂事,换着名字玩而已。” 这哪是换着名字玩的事! 溪风月这个名字已经和大魔头联系在一起了,连宵雪的名字反而成为万世赞颂的盖世英雄,这哪里是一句不懂事就能掩饰过去的! 江练张了张嘴,可他看对方的神情仍然不轻不重,含着点笑,最终也没能说出话来。 至少师尊亲口所言,眼前这人确实是师祖,难怪他没感觉到对方有什么恶意,他冷静下来了,也放下心来了,这会儿,刚刚幻境里没看完的故事又浮现出来,被压下去的好奇心终于盖过了担忧,他心痒难耐,大胆地问道,“那师祖,那句批语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 “我想不起来了,”溪风月爽朗道。 江练:“……” 那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以想不起来! 可定慧大师已圆寂,另一位当事人也已作古,唯一知道这件事的就只剩下眼前这位师祖了。 云澹容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但此时有更要紧的事情,他眉头紧锁,“师祖为何会在此处?” 忽然见到已逝之人,多的应该是奇怪。 比起见到师祖的欢喜而言,更多的是疑惑和担忧,秋生剑宗的初任宗主早已在神都之变里陨落,往事已作古,突然冒出个大活人怎么看都不寻常,况且这里还是长生天宫。 “我也不知道啊,”溪风月摊手,“我记忆丢失了一大部分,连我自己为什么在这里都不知道。” 话虽如此,他看上去倒是一点也不急的样子。 “那您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是我和宵雪在打斗,多半就是九霄道那事,”溪风月干脆道,“但我想不起来前因后果了,知道的不比你徒弟更多……” “说起来,”他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点责怪的意思,“你这徒弟看别人的记忆也就算了,居然还想继续看下去,槐安一梦,过于沉溺可是会醒不过来的。” 江练:“……” “对不起,”他迅速认错,老老实实地道歉,又问,“师尊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他不清楚这事,”云澹容淡淡道,算是揭了过去,又对江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巧……” 他本想说巧合罢了,可溪风月突然接上:“他不知道,但多半是冲着魔气最盛的地方来的,对吧?” 魔气最盛的地方必然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察觉到的时候,嘴角已经忍不住微微翘起,江练连忙压下去,又担心地问,“师尊你的眼睛没事了吗?” 云澹容面色不改,语气仍然平稳,像是在叙述一件举手之事:“没什么了,试着用灵力疏通了下。” 哇,江练心下感慨。 这种事情都能无师自通,人比人实在是得气死人。 但这到底是一件喜事。 一旁的溪风月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他抱着手悠哉悠哉道,“脑部的灵窍共有七十二处,稍有不慎就是走火入魔,我倒是不知道,徒儿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爱赌的人。” 云澹容:“……” 他连着被拆两次台,实在是有点挂不住脸了。 江练愣了下,这会儿反应过来了,师尊分明是担心他,一时心切才会贸然尝试,再一看,对方的面色依然有种不动声色的平静,但耳根分明有点红,他又忍不住道:“师尊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又不告诉我,是不相信我吗?” 这话后半句当然不是真心话,他只是想听见对方亲口说不是。 他有点受伤地垂着眼睑,难过两个字快要溢出来了,瞧上去有点被遗弃的可怜劲儿,云澹容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妥协了,“我知道了。” 这话就是答应了以后会告诉他。 江练心花怒放。 他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转头一看,师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甚至眨了眨眼,好像在说对吧? 一时之间,幻境里的那句“实在忍不住想逗他玩”莫名其妙地涌入脑海。 江练:“……” 他决定当做没有这件事。 “如果下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继续道,语气认真,“我会去找师尊的,师尊不要冒险。” 云澹容还没说什么,溪风月先啧了一声,可能是在笑他大言不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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