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遇上于晏的那天,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已经好几日不曾进食,自然化不了形,又不敢露面,镇上的居民都晓得最近有只狐妖出没,她也想过回归山林,可此时已经奄奄一息,打猎不成,反被更大的妖吃掉也是有可能的。 她饿得浑身没力气,躲在无人注意的犄里旯旮里,一阵风吹来,肉包子飘来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思绪空白了几分钟,回过神来时,嘴里叼着什么软绵绵香喷喷的东西,口水一路滴滴答答地掉下来,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跑——拼尽全力地跑—— 人群里纷纷响起惊呼和叫骂声,她一个劲地窜着,一门心思地跑着,也不知道自己最终跑到了哪里,好像是不小心撞到了树上,她本来就没力气,这一撞,把她积攒下来的一口气也撞散了,只觉头晕眼花,眼冒金星,哇呜一声,包子啪嗒掉在地上。 树叶沙沙作响了会儿,悄无声息地飘了几片下来,正正好好地把她遮掩了起来。 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叶子虽然严实,但若是有心人,定然会注意到,幸运的是似乎一直没人发现她,直到……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伸来一双手,轻柔地将她抱起,她一惊,又开始挣扎,但实在是没力气,奋力挣脱也无济于事,绝望之时,眼前一暗,但不痛,相反,很软很温暖,她呆呆地想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被对方揣在了毛茸茸的斗篷里。 斗篷外传来了年轻男子的声音。 似乎是有人询问。 男子温声道,无妨,且去备些温水来。 紧接着,抱住她的手安抚般地轻轻拍了两下。 她多脏呀,阿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又开心又有些难过。 初入人世、懵懂无知的小妖被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俊俏公子所救,自然芳心暗许。 浪漫得像是话本里的故事一样。 只是话本与现实,到底是有差别的。 她苦笑了声。 十二年前,云澹容掐指算了下,应该是于晏与沈梦新婚没多久的时候。 “你们定要以为我记恨沈姐姐,想要取而代之,”她轻轻抚过帕子,抬起头,目光坚决道,“我绝对没有此心的,说不羡慕是假的,但沈姐姐待我极好,带我回去的是于大人,但给我喂食、照顾我的大多是沈姐姐。” “有一回,我贪玩爬上树,那时候我伤还没完全好,沈姐姐劝我下去,我有些不情愿,便装作失足,故意纵身一跃,她急匆匆地伸手来抱我,只是一时赶不及,再加上我的重量,整个人往前一扑,我吓了一跳,睁开一看,自己被她好好地护在怀里,摔着的反而是于姐姐。” 她呆住了,愧疚得要死,第二日悄悄叼来一枝梅花,沈梦那时候正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养伤,忽然瞧见窗外冒出个毛绒绒的脑袋,嘴里还有枝红色的腊梅,愣了愣,失笑,接过花,又伸手怜爱地揉了揉她,说没关系,谢谢你。 “因此,尽管于大人救了我,我心下感恩,也心知人妖殊途,为世人所不容,沈姐姐又与于大人琴瑟和鸣,便只想远远看着,在伤好以后就偷偷离开了于府,只偶尔回来一趟,衔些小玩意儿当做报答。” 她字字诚恳,目光决然,看上去不像是谎言。 她神色一转,继续道: “后来偶然间,我认识了粉桃,她与一户农家的儿子是青梅竹马,可对方家穷,出不起她那好赌成性的爹要的聘礼,婚事就这么一直拖着,恰逢于府收婢,他爹就将她卖入于府换钱。” 竟是如此!那老婆婆可知道粉桃是被她爹卖入于府的吗? “她自然不愿意,我们便约定,我替她入府,她与竹马私奔,那笔银子就算是尽了孝,从此以后,她与她爹再无瓜葛。” 这段漫长的故事终于告了一段落,她呼出一口气,慢慢道,“就这样,我以粉桃的身份入了府。” 她歇了口气,喝了口茶水,神色凝重起来。 “入府后,我发觉沈姐姐似乎是在追查什么,有几次晚上会悄悄出去,但约莫一个时辰内都会回来,”说到这里,她咬住下唇,面上流露出后悔的神色,“那天……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她照例出了门,直到丑时已过,她仍没有回来,我才发觉不对,四处寻找,最终在镇外的苍林里发现了……沈姐姐的尸体。” 江练问道:“你可有看见凶手?” “我不敢确定,”她面露犹豫,“我下意识望过去,那林子里似乎确实有个人的背影,腰间有一把剑,手里拿着什么,血淋淋的。” 说到这里,她阖了下眸,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忍直视的事情。 江练明白了。 他沉声道:“是心脏。” “对……”她紧紧咬着贝齿,“我后来才意识到……那是沈姐姐的心脏。” “我吓呆了,在原地半天没动,那人应该是没发现我,脚尖在树叶间点了几下,眨眼间就消失了,剩下沈姐姐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能借力于树叶,那人修为应该相当不错。 江练问:“于是你就去报官了?” “不,”云澹容忽然开了口,他轻声道,“狐妖不会变形。” 阿佩和于夫人长相不同,于大人不可能认不出,除非……这张脸仍然是于夫人沈梦的。 她惨然道:“是。” “我……我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顿了顿,声音小下去,仿佛是难以启齿,“……我已经剥下了她的脸皮。” 回过神来时,满手都是血。 “我可能是有私心,也怕他难过吧。” 她有些茫然地低下头。 “我有时候也会想,到底值不值,”她凝视着茶杯里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似哭又似笑地扯了扯嘴角,“侍女粉桃、于夫人沈梦,可阿佩是谁?” “无人识得狐妖阿佩。” 第十六章 “抱歉,”片刻后,她勉强笑了笑,“妾身失礼了,沈姐姐留下的东西我都没有动过,可带二位去一看。” 江练张了张嘴,又默然下去,点了点头,“麻烦了。” 她带着两人往外走去,门一开,候在不远处的侍女迎上来。 大概是她的面色不太好,眼睛也红着,那侍女吃了一惊,“夫人可好?” 说罢,又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们。 于夫人摇了摇头,笑了下,温声道,“无事,青柳,替我看看炉子上炖着的雪梨如何了,若是差不多了,便添些冰糖,阿晏他应该就快回来了。” 听她这么说,那侍女的神色才缓了缓,又瞧了他们两眼,道了声是,便退下了。 她看着那道青色的背影离去,似是有些出神,片刻后,恍惚惊醒,匆匆转头道了声抱歉,又带着他们绕过几个弯,最终在一扇雕着岁寒三友的门前停下来,染着蔻丹的手轻轻推开房门,郁金熏香扑面而来。 这间房间布置相当典雅,轻烟透过博山炉上的镂孔徐徐溢出、袅袅上升,铜镜置在木制的梳妆台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幅米襄阳《老子授业图》,左上角有题词,其词云: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那字迹遒劲郁勃,乃是颜鲁公墨迹。 云澹容心下赞叹:好字。 不对,他眉头忽然一蹙,换着方向看了看,那画的摆放位置有点偏移。 分明有挪动的痕迹。 果不其然,将画移开后,正中央的地方出现了个正方形的方格。 阿佩吃惊,茫然地看着那个暗格,有些无措,显然是不知情。 云澹容用指关节叩击两下,声音清灵——后头是空的。 打开来一看,里面是本薄薄的册子。 字迹柔美清逸,是女子惯练的簪花小楷。 前面都是一些日常中的闲情逸致和女儿家的心思。 江练不好意思仔细看,草草略过,飞快地跳着页数。 只见日记的最后几页写着: 他们说阿敏死了。 我不信,自一百年前起,天地间魔气凋零,魔修实力十不存一,就算是偷袭,那也顶多就是受伤,怎么至于陨落。 我问了很多人,灵虚秘境里根本没有千古草!到底是谁传出来的假消息。 可阿敏的尸体上确实有魔气,奇怪,难道真的是魔修所为?我向满觉寺的了悟大师借来了闭口铃,只有在附近有魔气的情况下,它才会自己摇动。 今日我去药铺的路上,铃忽然动了,我在人群中找到了个可疑的家伙,一路追着他过去,可惜在镇子外的安定碑附近跟丢了。 没关系,明天、我一定能找到他的。 那闭口铃是何物,江练不知晓,不过既然是满觉寺的宝物,想来应该是靠谱的。 既然那时铃有所反应,那沈梦所言的“可疑之人”必然是魔修,阿佩所言的“半夜出门”恐怕就是在追查此事,安定碑与苍林所差不远,也和案发地相符,想必是那晚不幸失手,跟踪那人的时候被对方发觉,才被杀死。 也就是说,那人本来应该是没有杀死沈梦的打算。 若这一系列的案件都是一人所为,那这魔修已经杀死四人了! “于夫人可会武?”云澹容问道。 这话他不久前刚问过,这一回,阿佩知晓,这句话里的于夫人并不是指自己。 她想了想,摇摇头,“算不得,沈姐姐修炼的只是些修身养性的延年之法,加上些浅薄的功夫吧。” 两人沉思时,阿佩又来到梳妆台前,她拉开紫檀抽屉,小心将压在一对紫晶石耳环下面的信件取出来,递给他们,“这也是沈姐姐的东西,或许能有些帮助。” 入眼是沈梦亲启四个字,字体与刚才的相似,但细微处有些不同,应该是别人寄给她的信件。 江练默默道了声抱歉,然后逐一翻阅着。 我今日去了漠北,风沙很大,但运气好瞧见了绿洲,这里的水的确格外清澈。 …… 你要成婚了!恭喜你,你放心,三月后我必来,给你带一对西域耳环做礼物,是紫晶石做的,我觉得很适合你,唉,也不知我的缘分何时才来。 …… 我好像遇到了我喜欢的人,他叫薛仁,是秋生剑宗的弟子,他救了我。 …… 我们下月准备成亲了,就请了几个亲人和朋友,你可一定要来! …… 阿仁他,若是再不晋升,阳寿便要殆尽了,到时候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 据说灵虚秘境里出现了提升修为的千古草,阿仁想去试试,我打算和他一起去,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可能没有回信,不要担心。 这就是最后一封了,落款皆是周敏。 江练如梦初醒。 难怪于家在苍桐镇定居,是因为于夫人沈梦与周敏是至交好友,而后者又嫁给了秋生剑宗的长老薛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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