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澹容见她不说话。 “于夫人?” “确有此事,”她轻轻点了点头,面色似是有些不解,“可为何突然提起这事,莫非是有凶手的下落了?” 云澹容斟酌着话语,“近日来,镇上又发生了两起杀人案,不知夫人是否有所听闻?” “当真有此事?”于夫人面露惊讶,随即面色凝重道,“不瞒二位,妾身已经有段时间不曾出过门了,听下人议论过,只知镇上出了些事,但具体发生了什么还真的不太清楚,您突然提起之前那件事……莫非是这两者间有什么关联?” 客栈里那位老婆婆的事情没必要详细述说,云澹容略微思考,只简单说了句,“有人怀疑凶手是同一人,您可否仔细说说您发现那名侍女的经过?” “原来如此……自然,”于夫人颔首,又微微蹙眉,“只是这事情已经过去半年多,妾身也不敢保证记忆毫无差错。” “无妨,您说便是。” “好,”于夫人微微点了下头,思考片刻,开口道, “妾身是在镇子外的苍林里发现粉桃的。” “那是什么时候?” “天还没完全亮,应该是卯时。” “您一个人去的吗?”江练询问。 “是的。” “夫人那么早出门是为何事?” “若说是什么事……”她露出回忆的神色,“那日我歇得早,却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心神不宁,便干脆早些动身,想去寒山寺烧香求个心安,因为时辰太早,妾身无意劳烦他人,加之那条路怎么走早已烂熟于心,不觉会出什么差错,便决定一人前去。” 寒山寺香火鼎盛,信徒众多,慕名前来的香客数不胜数,若于夫人是虔诚的佛教信徒,选择在此定居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料在穿过苍林的路上,竟然瞧见了……”她神色一惧,“瞧见了……粉桃的尸体,震惊之下,妾身连忙打道回府去报官,寒山寺自然也没有去成。” 江练对剜心一事耿耿于怀,当即接口问道:“夫人瞧见粉桃时,那尸体什么样?” 那场景大概是有些可怕,于夫人抓着帕子定了定心神,这才镇定道,“胸口流了好多血,似乎是一剑穿心。” “您看见时,那心脏可还在?” “应该是在的,妾身也没敢细瞧,”于夫人为难,“也是后来听官府的人所言。” “听闻是您替粉桃收的尸?” “是,”于夫人悲伤地垂下眼,真心实意道,“粉桃本就是府中的婢女,也到了该出府的年纪了,没想到突然出这种意外,我做这事也是应该的,自那以后,我几乎日日都会去佛堂跪拜半个时辰,也是为了求个心安。” “夫人心善大度。” 江练说完,一时无话。 方才的侍女待他们净完手就捧着水盆下去了,此时这里只有他们三人。 他慢慢整理着思绪,恰好一时之间没人再开口,正厅里也就安静下去,于夫人大概是方才说得太多,有些口渴,便端起茶杯小口抿着,她喝茶的动作一看就是出自世家,中指托着杯底,小指和无名指扣向手心,动作舒缓优雅,肤如凝脂,指若葱根。 那确实是一双漂亮的手,江练注意到她手腕上挂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盘得细腻光洁,但他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夫人可会武?”云澹容忽然问道。 于夫人怔了怔。 “妾身不曾习武,”她露出疑惑的神色,“仙人何故此问?” 从苍林内抄近道上寒山寺只要半个时辰,但道路坎坷,自从…… 灵光一现,江练脱口而出,“妖兽!” 于夫人浑身一颤,但还是镇定地露出笑容,“仙人何意?” 他定了定心神,斟酌了下话语,试探性道, “那条小道从去年发生妖兽伤人事件后就很少有人走了,夫人没有自保之力,也不带侍从……” 她动作一顿,面色不改,“妾身当时也没想起那件事,只是习惯性走那条路而已。” 江练还是觉得不对劲,他继续道,“可您方才说,你对那条路早已烂熟于心,妖兽伤人是去年年末的事情,从今年一月到三月,夫人不可能没有去过寒山寺吧?怎么会还留着去年的习惯?” “……”于夫人默然,手指无意识转动着那串佛珠,她心乱如麻,正想着如何回答,没想到问这话的人定定看了她会儿,似乎也不急于一时寻求答案,反而话锋一转。 “听闻夫人信佛,不知夫人是否可曾听闻过一则故事。” 于夫人微微一怔,略有疑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脸色稍稍缓和了些,顺着问了下去,“是何故事?” 江练就等着她这一问。 他微微一笑,放慢语调,将早已准备好的故事娓娓道来:“某日,东方既白,方丈瞧见有一人在佛前稽颡膜拜,那人一拜便是一个多时辰,随后默默地帮忙打扫做饭,吃一顿斋饭,再拜,暮辞,众人稀奇,但只当他是有所求。” 一时之间,堂内只有他缓慢叙述的声音。 “可第二日,方丈又见到了这个人,不仅如此,第三日、第四日也是如此,就这样循环往复,春夏秋冬,无一例外。” 这事本身已经足够稀奇了,因为哪怕是再虔诚的信徒,也甚少有日日都去庙中跪拜的。 江练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夫人猜这是为何?” “这,”于夫人迟疑了下,“大概是诚心吧?” 无论任谁来说,大概都是这个回答,可这故事和他们刚刚讨论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 于夫人仍然不知他想说什么,但云澹容已经明白了。 这个故事里他也知晓,那位方丈…… 江练不答,继续徐徐道:“久而久之,众人习惯了他的存在,纷纷交口称赞,皆言此人有佛缘,方丈不言,直到某一日,官兵忽然带人把寺庙围起来了,说是要缉拿犯人,众僧侣疑惑不解,惶惶不安,唯独方丈从容不迫地唤来小沙弥,让他去佛堂将那位香客请来。” 于夫人面露讶色。 江练仍然在讲述着。 “话音未落,一人恰好步入室内,正是那名香客,众人惊讶之时,方丈长叹一口气,合手道了声阿弥陀佛,那人苦笑道,原来您早已知道。” “方丈道,施主第一日来时,老朽欣慰,第二日,有所思,第三日,便明白了——” 江练停顿了下,平静地望向脸上渐渐失去血色的女人。 “于心不安的人才会如此渴求安心。” 第十五章 人皆如此,越缺少什么越想要什么。 江练道:“那名方丈,便是满觉寺已经圆寂了的定慧大师,既然您是虔诚的佛教徒,想必有所耳闻。” 看着面色愈发苍白的于夫人,他轻声问道,“夫人,您如此渴求安心,是因为总是于心不安吗?” 这话已经算得上是冒犯,随着话音落地,她手一颤,卸了力气,整个人向后瘫软在椅背里,但仍然沉默不语。 果然如此,江练心想,于夫人必然隐瞒了什么,可那究竟是什么呢?粉桃莫非是她杀的? 可粉桃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婢女,她是这家的女主人,身份尊贵,杀一个仆人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又或许,她有心替杀死粉桃的凶手掩饰。 但那都是猜测,没什么依据,忽然间,府外的那一幕突然窜进脑海——妖气。 于府里确确实实有妖气,这点师尊也同意了。 之前他还在奇怪,那妖放着自由之身不要,宁愿为奴也要入于府,图个什么? 现在想来,那妖和这起案件是否有什么关系呢? 作为这府上的女主人,眼前的妇人又是否知晓些内幕? 那妖,是否与她的隐瞒有关? 江练思及至此,有心想诈一下对方,便换上似笑非笑的面容,不紧不慢道,“贵府上有妖气,于夫人可知晓?” 于夫人慢慢抬起头,嘴唇抖动了下,没有发出声音。 她双眼通红,面露恳求,秋水似的明眸里盛着晶莹的泪水,我见犹怜。 可这世界上,到处都是可怜的人。 正值青春年华却被人杀死的粉桃不可怜吗?行走间颤颤巍巍但仍然渴望为孙女报仇的老婆婆不可怜吗? 江练用盖子在茶杯边缘轻轻敲了下,“于大人可知晓?” 于夫人的睫毛颤了颤,终于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 往前种种,似乎都没有这句话对她来得重要。 云澹容微微动容,某个瞬间,他忽然就明白了,那妖为何心甘情愿入府,痴男痴女,世间种种,逃不过情这一字。 可于夫人原姓沈,原名沈梦,乃是琴川沈家的大小姐,万万不可能是妖。 他目光一凝,斩钉截铁道:“你不是于夫人。” 随着话音落地,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拔刃张弩。 江练的手也已经不动声色地摆到了剑柄上,面上还是挂着轻松的笑意,“您是妖吧。” 沉默,有那么漫长的几分钟,最终,她扯动嘴角,凄惨地笑了下,疲惫地向后靠去,像是放弃了挣扎,“瞒不过两位仙人,妾身确实是妖。” 可苍林里死去的是粉桃。 云澹容皱眉,“既然如此,于夫人在哪里?” 她沉默不语,半晌,疲倦地闭了闭眼,仿佛叹息般,轻声细语道,“三月里死去的,就是于姐姐。” 两人皆惊愕。 “不可能!”江练迅速反应过来,有些想不通,他拧着眉,“那粉桃呢?你杀了她?” 她惨然一笑,眉宇间流露出苦涩的意味,“妾身若说,我从来没有杀过人,两位仙人可信?” 江练短暂地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既然如此,那粉桃又去哪里了呢?莫非她才是凶手?”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摇摇头,“不是的,入府的那个粉桃,是我。” 又是平地一惊雷。 本以为死去的是粉桃,可实际上却是于夫人,本以为入府的粉桃也不是真的粉桃。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看出了他们所想,幽幽叹了口气,“这事还得从……十二年前说起。” 话一出口,她恍惚了一下。 心想,原来弹指一挥间,居然已经十二年过去了。 她慢慢道。 “人与妖之间有天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那时不懂事,还没化形成功却对人间产生了好奇,耳朵都没藏好就试图悄悄混入人群,”她自嘲地笑了下,“结果自然是被发现了,那段日子,我东躲西藏,犹如耗子过街,人人喊打,那时候,是于大人救了我。” 主座上的女子神色悠悠,似乎陷入了回忆。 那时候她还不是于夫人,她有个自己的名字,叫做阿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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