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枪扫来,威势猛烈似山摧,眼看着便要击到祝阴颈项边。祝阴也倏然拔剑出鞘,银鎏金剑抵住柔韧枪杆,猛烈的震颤声于空中嗡鸣,像一枚琴弦猝然迸裂。 纵有流风相护,祝阴仍觉虎口疼痛欲裂。他暗地里吃了一惊,这黑衣人膂力甚伟!他已是天廷武官,身手、气力皆高出凡人一大截,可在这黑衣人面前,他竟觉自己孱弱难当,犹如蒲苇。 黑衣人望着祝阴,戴着银面的脸庞缓缓凑近,冷冽的气息扑来,他低声道:“祝阴?” 祝阴浑身一震,如雷轰顶。那人腕劲沉稳,枪杆抵住自己时竟纹风不动。一个左氏的家臣,为何会得知自己的名字? 那黑衣人沉声道:“我是冷山龙。” “我们在天廷云峰宫…”那叫冷山龙的黑衣人道,“见过。” 云峰宫是灵鬼官所在的处所。祝阴张口结舌,半晌无言,隐隐想起他约莫是与此人有过几面之缘。云峰宫云蒸雾涌,回廊如覆白雪。他在殿门外曾与一银面灵鬼官擦肩而过,记得那灵鬼官肩上所扛的白蜡枪,枪头寒芒如皎月。 “灵鬼官…冷山龙?”祝阴试探着问。 冷山龙点头:“不错。” 没想到这人竟是个灵鬼官!祝阴想起他的膂力,暗暗心惊,拼力气不是自己的长活,兴许他抵不过这叫冷山龙的灵鬼官。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官,怎地又到了凡间对人俯首称臣? 祝阴说:“难道天廷里已无活计要干,太上帝踢了半数的神官下凡么?还是龙驹派你入凡,要让你干些粗枝末节的活儿?” 黑衣人摇头,“这倒不是。如今我已是左氏家臣,再非灵鬼官。” “为何?” 戴着银面的男人忽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因为,左家给我的银钱很多。非常多。” 倏然间,他飞出一脚。这一脚出得迅猛如电,猝然蹬在祝阴胸腹处。祝阴横飞出去,砸塌了画摊的桌板和棚柱。烟尘四起,众行客尖声惊叫。冷山龙望着烟尘,喃喃自语道: “既然在天上时,无人为我供奉燃香。那还不若入尘世里,沾染一身铜臭的好。” 易情望着一地狼藉,心急火燎地大嚷:“你在做什么?” 冷山龙道:“公子不必着急,小的使劲不足,您那师弟又是神官,不会伤着皮肉。” 易情叫道:“谁与你说我忧心他了?你伤他便罢了,可你伤我的画摊作甚?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动怒了,你便等着神罚罢!” 他看着被撞裂成两半的桌板,很是心痛。那黑衣人却当他是胡言乱语,将他拖入楼中。那酒肆东家见了这番大阵仗,倏然变色,唯唯诺诺地问黑衣人们需些甚么物件。黑衣人们与东家耳语数言,将易情钳到后厨的水井边,汲了两桶水上来,将他衣袴扒了,里里外外刷了个干净。此时正值孟冬,易情冻得骂爹骂娘,左氏家臣却毫不留情,打了皂荚,取下墙边挂着的丝瓜瓤,简直将易情搓掉了三层皮,还按到水桶里洗净了头脸。 待沐身罢了,家臣们取来一件飞鼠锦缎衣,要他穿了,戴上金顶帽儿,套上丝穗革靴,束好发。有黑衣人解下他头上的脏污白绫,发觉他有一只眼瞧不见,便为他换上了只丝质眼罩。黑衣人们欲解他脖颈上铁链,可死活解不下来。冷山龙盯着那铁链,若有所思,问道: “缚魔链?” 易情冷汗涔涔,若是被这灵鬼官发觉了自己是妖鬼,非得遭就地灭杀不可。他结巴着道:“是…是师弟…一时好玩,套上去的。” 出乎意料的是,冷山龙点了点头,“祝阴疑神疑鬼,对凡人做出这种事儿倒不见怪。” 换罢衣裳后,易情被塞进了轿子,一路直奔候月台。台边有一宅子,他被送了进去,一直被黑衣人拖到了主院明间里。堂屋里摆着张太师椅,一个女孩儿翘着腿坐在上头,身着箭袖玄地云花袄子,肤如凝脂,白净的脸庞露在玄衣外,像乌云上浇了一抔白雪。 一路上被黑衣人们提醒过,易情很快便明白过来,这少女便是左家的四千金。 那女孩儿见了易情,笑了一笑,薄唇在脸上划开硎刀似的笑意。 她撑着脸,斜睨着易情,仿佛正身临高峰,而天下万物皆俯于她脚下。 “名字。”她言简意赅地道。 易情只能老实地禀报:“易情。” “易情?好怪的名儿,为何要叫这名字?”女孩蹙眉道。 易情说:“您不如去问我爹娘,横竖都是他们起的。” “那你爹娘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易情说,“从来没人告诉我。不过你若是去阴府,约莫能找到一个半个。” 女孩儿哈哈大笑,易情也不知她为何而笑。只见她笑得前仰后合,没半点名门千金的风态。待大笑毕了,她揉着眼,道,“我也有个怪名儿。” “这我倒知道,你叫左不正。”易情说,“听说你很有钱,有钱人的名字总是远扬天下的。” 女孩儿道:“是呀,我是左不正。我姑父与我说,左家里的人注定要穷凶极恶,他希望我做最坏的那一个,所以便叫我‘左不正’。” “你知道么?其实我只是为了对付我姑父,才敷衍他要成婚。我只要一个脓包夫君,是谁都成,最好生得又老、又丑、又残。” 易情说:“真可惜,我不丑。” 女孩儿又笑得前仰后合。过了片刻,方才捧腹道,“是呀,是呀,所以我不需要你,你生得一点儿也不丑!” 易情听了这点恭维,也丝毫不害臊,毕竟他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什么都该是顶顶好的。他被拐进了左家,心里却无一点慌忙,只是心里似有一丝隐隐的担忧。祝阴如今怎样了?那小子如今莫非会像条丧家之犬,流落街头? 于是易情说:“其实我也不需要你,我一个人便能过得挺好。” “那你需要顿顿吃白米饭,需要夜里睡在云罗锦褥铺的床上么?” “…需要。”易情忙不迭点头,点头哈腰,立时像一条谄媚的京巴狗。 那叫左不正的女孩撑着脸,笑靥如花,眯起的两眼像弯弯的月牙: “所以你看,你还是需要我的罢?”
第九章 鸳鸯错比翼 易情在左家安顿下来了。 那叫左不正的千金小姐说得不错,他果真过上了顿顿吃白米饭的快活日子,非但有白米饭,他每顿还能吃甜丝丝的落生糕、十只大馒头。夜里他便睡在铺着云罗锦缎的拔步床上,绸缎柔软如水,他躺在其上时,仿佛在湖面上飘荡。 他过得很是满意,那左小姐也不来睬他,只吩咐了几个丫鬟贴身伏侍他。只是这吃了睡、睡了吃的美日子过了段时候,他心中竟生出隐隐的不安来:祝阴如今却在何处?会将自己的画摊子给拆了么? 于是夜里睡觉时,他偶发狂梦,梦见祝阴凶相毕露,变成一条二尺长的冬瓜蛇,砰砰跳着来咬他,大叫道:“师兄,你逃不掉啦!” 易情从梦乡里猝然惊醒,赶忙搂紧怀里暖热的物事,哆嗦着道:“三足乌,鸟儿,救救我,我那臭师弟来抓我了!” 可低头一看,却发觉自己怀里抱的不是甚么三足乌,而是一只裹着毡套的紫铜手炉。 他翻了个身,继续睡,可一入梦乡,却又见那冬瓜蛇样的祝阴接着跳过来,磨着牙,险毒地微笑:“师兄,你以为你逃出梦乡,祝某便捉不着你了么?祝某会在这里一直候着,等你睡着,便会赶上来,狠狠咬你屁股。” 易情又被吓醒,惊出一身冷汗。他摸了摸身边的毛团,轻声道:“怎么办,玉兔,我师弟要来咬我屁股,我俩会不会被他吃掉?” 可他将那毛团从褥子下拎出时,却见是一只羊裘枕垫。他身边没有三足乌,也没有玉兔,没有那破烂漏风的竹棚与掉了围子的罗汉床,只有在梦里追着他狂咬的祝阴。 似是从这时起,日子便过得分外寂寞起来。易情夜里辗转反侧,思考着一个问题,为何他吃饱穿暖了,却过得没以前开心?后来他仔细一想,约莫是以往他愁的是如何苟且度日,如今饱食暖衣了,所欲却更多,愁的也更多。 白日里起来时,他索性去左家书斋里读书,方从书架子上取下一卷《荥州实录》,便有几个褥裙女侍前来邀他去湖心亭。易情跟着她们走,邀他的女侍里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看着不过八九岁,却扎着桃心髻,着一件金丝刺绣裙,颈上挂一串八珍璎珞,眸子乌黑。 那女孩儿抱着个挑花羊布偶,慢慢地在易情前头走着,脚步趔趄,像是方才学步。她没甚么表情,像个精丽的偶人。 走过游廊时,她像是站不稳了一般,扶着朱柱缓步前行。湖面宁静如镜,枯萎的芙蕖杆儿垂在水上,像细细的蛛腿,寒风里送来凋败的气息。小女娃忽而低低呻吟一声,身子向一旁歪倒,竟从阑干间隙里摔了出去,眼看着便要跌进湖里! 易情心头一颤,一个迈步上前,伸手抓住了她臂膀。一旁的女侍惊叫:“三小姐!” 原来这给他引路的小女娃不是甚么下人,也是个左氏的千金,大抵是左不正的妹妹。易情暗暗心惊,将那小女娃拉回游廊上,要她站稳。那女孩儿摇摇晃晃的,两只漆黑的眼里云遮雾罩,依然没有半点表情。 一位女侍慌忙拢手躬身,对易情道:“公子,奴婢引您去湖心亭,小姐已在那处候着。” 易情却摆手:“无事,我等会儿便过去,先看看你们三小姐如何了。” 他将那女孩儿抱到靠椅上,拍了拍她衣裳上的灰,轻声问:“好些了么?有没有伤着?” 仔细一瞧,这女娃娃生得和左不正似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看来她俩确是姐妹。只是左不正锋芒毕露,可这女娃娃却神色空洞,像一具空壳。 小女娃盯着他抓着自己臂膀的手。易情讪讪地放开,却发觉她云袖底下的腕子上淤青遍布,竟全是伤。 易情惊异,可还未等他发问,小女娃便倏地转过头,两只漆溜溜的眼直直望向湖中。经方才这一跌,那挑花布偶从她怀里滑落,掉进了湖水里。毂纹荡漾,布偶在水上愈漂愈远。 “捡,”她缓缓地动起了唇,“回来。” 她吐字磕绊,仿佛牙牙学语的孩童,只是却僵冷得可怖。 “捡,回来。捡回来。捡回来。”小女娃慢慢地说了许多遍,望着那布偶,执拗地重复。 女侍们很是惊惶,仿佛知道她一旦开口,便永远不会停下来。有红裙女侍赶忙道:“三小姐莫急,婢子这便去寻竹竿来,将您的物件捞回……” 这时却听得另一位黄裙女侍急道,“管事的前些日子拿那竹竿去捅蚂蜂窝,不慎拗折了。若是要再寻一条竹竿,约莫要费半个时辰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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