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擦燃火石,点燃了一旁早备好的松油火把,狠狠往马屁股上一撅。那马受痛,长嘶着奔出,可奔的却不是武德星君的方向,是往天磴之上而去! 一众铁骑似也未料到七杀星官做出此举,怔然而立,一时间竟无人记得去追那囚车。易情和祝阴亦大惊失色,慌忙往后看去时,却见七杀星官缓缓除去了铁面。 那铁面后是一张秀丽而神采奕奕的容颜,眼角飞扬,目光如剑出宝鞘。易情震惊,那确然是他们的老熟人。虽说他在见到褡裢里的魂心之后便有此设想,但他未曾想过,除他之外竟还有凡人铸得了神迹,做了神官。 七杀星官左不正扛着刀,向他们不羁地微笑: “两个没眼力见的东西,上天磴去罢,一路走好!”
第七十三章 穰岁不祈仙 人间,千百年前。 雨针茸茸,填满天地。天坛山上草木扶疏,土膏湿润。一片细雨里,微言道人和天穿道长撑着荷叶,站在山门前,目光伤悲。 他们的目光落在阶下的玄衣少女身上,今天便是她在观中的最后一日。 “不正,你真的要走么?”微言道人嗫嚅着问道,细雨仿佛也湿润了他的眼。他们总是在这条覆苔的青石径上与弟子告别,而送走的人往往一去不归。 左不正点头,回首露出明媚的笑靥:“对不住,师父,我有私心,没法儿把魂心剖予那两人。” “你是左府的千金,本就不必蹚咱们这趟浑水,剖魂心是咱们自愿做的事,不会强求于你。”微言道人叹气,白雾从口里冒出,又像幽魂一般飘散在雨色里,“只是没了魂心,咱们也活不长久,眼见着弟子一个个离去,心里终归还是凄凉。” 左不正道:“所以我才心怀歉疚,不能长伴于两位师父身侧。我还有更重要的事需就,还望师父们谅解。” “咱们自然不会强留你。”微言道人问。“只是老夫也心里疑惑,你这样心急火燎地离开无为观,究竟是为何事?” 秋雨霖霖,江阔风凉。玄衣少女迈开脚步,走向远方,临行之前,她转颜一笑,笑容里满溢烂熳晴光: “是为了能至九霄之上,助你们的那二位弟子一臂之力!” 从天坛山上下来后,左不正回了左府。 因七齿象王不在,如今的她已成左家之主。走进左府,她望见左三儿正在水榭里玩耍,抱着羊布偶,着一件织锦缎接石青色裙,梳着乌黑的双辫,像一个漂亮的小偶人儿。她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三儿,三儿平平淡淡地唤她:“姊姊。” “三儿,我要离开左府了,你是要和我走,还是要留下来?我雇了几个婆子照料你的起居,留在这儿的话,你吃穿不愁。”左不正轻轻放开她,问道。 然而左三儿的小手却似粘了鱼胶一般,紧紧地牵住了她的手指。左不正惊愕地看过去,在她眼里看到了强烈的光芒。那平素如同死潭的眸子掀起狂澜,左三儿吃力地道:“三儿,和,姊姊……一起……” 左不正愣了一愣,忽而紧紧拥住了那小小的身躯。其实不必问她也知道的,左三儿一定会跟着自己,她总会跟着自己的。 她从马厩里解下一匹黑骊,牵着左三儿的手,走出了左府,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她们走过工字街巷,走过一间间人声杂涌的药铺子、米店、客舍。她们驾着马儿,踏过茫茫晓雾,向着接天云涛而去。九州廓大悠然,到处都有妖鬼横生。左不正扛着玉嵌刀,将诱人投缳的白面妇、咬人的秉烛女、溷轩鬼、无头兽斩于刀下。左三儿总会静静地蹲在一旁十字编筐里,眼瞳里映出她除鬼的英姿。 夜幕降临,竹林里一团墨色,黑漆漆的竹子围着她们,像层层牢槛。两人坐在火堆旁,左三儿牵着左不正的指头,呆呆地问她,“姊姊,为何,妖鬼,杀?” 左不正知道她是在问自己为何致力于除妖斩鬼。她摸了摸三儿的脑袋,笑道,“因为我想铸成神迹,若是杀的妖鬼够多,说不准便能成神仙,到了那时,我便能升往重霄之上。” 三儿懵懂地眨眼:“为何,升天?” 左不正别过脸,火光映亮了她的面庞,在她脸上投下坚毅的影廓。“因为我要帮助两人,像他们曾助我那般,对他们施以援手。” 冬日很快便到来了,雪如絮子,飞满天野。山峦覆满冰雪,一片洁净的白,像纤美的素手,轻轻叠在大地上。 左不正背着左三儿,两人盖着鸭毛披风,慢慢地走进一间破庙。走了一日,正当疲惫,左不正生了火,用披风裹好三儿,哄她睡下,却听得庙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耗子走地。 她听见了一个细细的声音,像是掐着嗓子发出来的:“掘我出来,掘我出来!” 循着声儿走过去,她看到阴晦的庙中央摆着一只松石亭式龛,里面填满了土,其中有一尊玉一样白皙的神像,善目慈眉,青衣白裳,仙气袅袅。那神像开口,声音细而尖,左不正听见它叫:“掘我出来!” 神像开始扭动,如一块白肉。左不正有些胆寒,却开口问道:“你是甚么东西?为何要这么叫?” 神像发现了她,笑意更深,道:“好施主,劳您将我从土里挖出。我本是此处的土地神,却被几个顽皮小儿埋在泥里,动弹不得,求您对我施与援手。” 那笑容似有一股令人心宁的魅力,让左不正心里恐惧顿消。她向神龛伸出手,可手臂却忽被捉住了。回过头一看,是左三儿抱住了她的胳臂。左三儿眼仁战栗着,小声地道:“姊姊,不……” 左不正忽似醍醐灌顶,明白过来,她变了脸色,狠瞥一眼那土里神像,喝道:“你骗我!” 神像微笑道:“我怎地骗了你?” “你不是土地神,你是太岁,土中的肉块儿。若是将你掘出,我会冲犯了时运,你在诱骗我!” 一阵低低的笑声像蚊蝇盘旋,从神龛里升起。左不正惊恐地看见神像的眼耳口鼻中涌出黑浆,将原本那玉雕样的雕像吞没,到了最后,她看见一团种于土中的污泥,泥浆一张一合,像血盆大口。 “真是可惜呀,为甚么不来摸一摸我呢?”那神像嘻嘻笑道,不怀好意,“我虽是凶神,却也是个神明。你若助我,我不会冷待了你。” 左不正蹲下身来,警戒地看着它:“不,与其说是神明,你更像吞下了神灵的恶鬼。我不会相信你的话的。” “别这样恐惧嘛。我瞧你这般害怕我,目光却在动摇。其实你心里亦有所求,对不对?”漆黑的污泥道,“我知道你在追求甚么,你想铸成神迹。” 左不正眼瞳一颤,她被这恶鬼说中了心事。“你为何知道?”她轻声问。 泥垢咧嘴一笑。“这没甚么大不了的,凡世里的十人有九人皆想铸成神迹。只不过他们只想享神迹带来的富贵荣华,却不愿受在那之前的苦楚辛酸。不过我好心劝奉你一句,像你这样杀鬼,恐怕杀上一二世,都成就不了神迹。” “为何?”左不正又是心尖一颤。 “所谓神迹,便是一生也不可成之事,你白白耗费一辈子的光阴去除鬼,旁人也做得到,哪儿轮得到你成神?”污泥以劝诱的口吻道,“将我自土里掘出来罢,我告诉你铸神迹的法子。” 左不正摇头,感到浑身发冷。她静静地看着污泥,那滩软泥像一只无底的黑洞,盛满着未知的恐怖,她忽觉得自己的一世徒劳无功。静坐了许久,忽然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照亮脑海。 少女猛然起身,转头往火堆处走去。污泥在她身后惊惶地叫道:“喂,喂,站住,你要往哪儿去?” 左不正站住了,身影挺拔,如一柄出鞘的利刃,迷惘之情被纷然斩落于她的脚下。她说:“你说得不错,若是我此生执着于除鬼,还真无法触及重霄之上。多谢你提点,我如今已有了新的念头。” 枣木枝在火中噼噼啪啪地乱响,像一阵惊雨。左不正向漆黑的神像微笑: “既然用一辈子来杀鬼仍不够,我便用两辈子、三辈子……乃至成千上万世来杀,积土成山,终有一日我会成神迹。” 地府大门敞着,鬼吏列阵而行,声犹鸣雷。无数幽魂在暗瘴中缓步前进,走向大殿。鬼火青幽,在空中连缀一片,地府录事白冥不夭正坐在翼之山木案后,代替判官给众幽魂断罪。 今儿不凑巧,狱卒的铁钳、交股剪和铁树皆坏了,施不了刑,白冥不夭正慌手慌脚,却听得有胥吏匆匆入刑房来报道:“白冥,外头有人要见你!”白冥不夭心烦意乱,摆手道,“搁着先罢,刑具还没好呢。”那胥吏又支支吾吾道:“你最好出外瞧上一眼,来的是个凡人。” 凡人?白冥不夭心里一动,他快步走上大殿,却见殿中站着一个玄服少女,一身箭袖玄地云花袄子,绑着腿绷,扛着玉嵌刀。白冥不夭见了她,登时变了脸色:是曾来过阴府的那个胆大妄为的凡人,左不正。 白冥不夭赶忙上前,揖了一揖,将那少女扯到一旁,悄悄问道:“大人,哪阵风将您吹来啦?大司命大人呢?” 左不正答道:“没风,没大司命,我自己来的。” 白冥不夭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听她道:“我本在凡世除恶鬼,但太岁与我道,照我这样慢吞吞地除下去,一辈子也不可能成神迹。于是我便往恶鬼最多的地方来了。” “你……你是觉得阴府里的恶鬼多,方才来此地的?” “不错,我瞧你们这儿不是正好刑具坏了,无人施刑么?于是便自告奋勇地来做这刽子手了。”左不正狞笑,“让我杀上十万妖鬼,我看到底老天会不会将此事认作神迹?”她说罢这一番豪言壮语,又问白冥不夭道,“对了,你这儿是不是有凡人的生死簿?” “有倒是有,可那需得大司命才能亲启……” 左不正说:“那小子爬天磴去了,才无暇管地府里的事儿。我想问你的是,世上有没有过先例——耗费其余世界里的时运,将其全堆砌到这一世的人?” 白冥不夭支吾道:“其实大司命也可以算得这样的人。他写了千百世天书,可在他书下的如河沙一般的世界里并无自己的身影。换言之,他便是独一无二之人,故而其身上蕴藏的术法极为强大。大人,难道你……这万万不可呀,怎能拿自己的其余生世作这一世的垫脚石?”白冥不夭大抵想到了她要做何事,脸色煞白。 磷磷鬼火映亮了左不正的身影,那影子摇晃着,落在墙上,层层叠叠,好似妖魔。左不正勾唇一笑,笑意宛若霜刃,锐气腾天。 “有何不可?”她说。“只要我这一世可成神,我不介意其余成千上万世的我堕落成魔!”
第七十四章 穰岁不祈仙 如今五重天上,七杀星官左不正独面着黑压压的一片铁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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