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虔诚,易情亦心中发颤,他也顾不得她听不听得见,道:“我会实现你的心愿的。在别的天书世界里去寻我罢,我会做你的道标。哪怕你化身厉鬼,我也会为你引幽入明。” 他不知左不正有没有听到这番话,但左不正的神情慢慢地变了,像有光落进了眼里。她在神像前叩首,旋即慢慢走出了殿外。 无为观的其余人一个个进来和他的神像说体己话儿,顺带向他祈愿。微言道人磕头,嘿嘿笑道:“你若做了仙官,往后便给咱们观里顿顿安排大鱼大肉,让咱们得饱衣足食,再不必度荒年!”笑了一阵,却又沉下眉眼来,小声嘟囔道,“下辈子,别再随着咱们一块儿挨饿受冻了。若你能做到的话,便让此世再无饥馑凶年罢。” 天穿道长进来时,对泥像道:“你天磴走到愈后面,便愈是要保重身子。还有,‘石以砥焉,化钝为利’,你的道途注定充满祸患艰险。” 她正襟危坐,似霜雪不欺的青松,“我望你能不惮险阻,走到天磴的尽头。” 随后进殿来的是三足乌与玉兔,它们在拜垫上紧贴着,开口道:“易情,咱们想托你一件事,这件事许久以前咱们便向你央求过。日与月天各一方,但我俩想长长久久相伴,哪怕前路荆棘载途,我们也无所畏惧。烦你在天书中略施笔墨,咱俩永世铭恩。” 玉兔微笑:“希望你能写就一个完完满满的天书世界。” 迷阵子进来了,献了香,对神像道:“师兄,我只愿这观里的大家能团团圆圆,一个也别少,如此吃年夜饭方才有味道。我不愿再过孤仃仃一人的日子了,望你圆愿。” 易情透过石像看着他们,呼吸颤抖。他隐隐察觉到了这是他不可能得见的景象,他在天磴上已费千年,无为观众人早已辞世。与他同行的祝阴也丧命于恶鬼之口。 他本该孤独一人,又为何得以与逝者相见? 还是他的命理早与这些凡人勾连,哪怕生死也不可将他们永隔? 槅扇吱呀儿一响,最后进来的是祝阴。祝阴在拜垫上叩了叩首,旋即正坐,笑容清朗: “师兄,祝某对您并无所求。” 祝阴接着道:“祝某又没能陪您同行天磴,实是祝某之过。不过许久以前,祝某便已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您的心中。” 是什么?易情诧异地低头,望向自己的心口。 祝阴说,“是火。祝某宝术中的火焰曾沾染于您胸口,而如今它已化作您身躯的一部分,是您的心火。” 易情想起自己在荥州文府,尚为文公子之时,那时小泥巴为反抗文试灯,确是动用了一回宝术,那宝术的明焰曾点燃自己的心口。他凝望着自己的魂心,确在其中发现了一抹跳动的明焰。 “那便是祝某曾留存于世的证据。”祝阴的眼神忽而变得温柔,“哪怕剩下的路途黯淡无光,这簇火焰也会为您照亮前程。师兄,即便祝某身死,也会为您作炬烛幽,暗室引灯。” 易情拼命摇头,泪水滑出眼眶。他几近崩溃地哭喊道:“我才不要你死!也不要无为观的大伙儿死!其实你们都不在人世了。对不对?我看到的这些都是幻梦,我只是一粒在天磴上被开膛破肚后残存的尘沙!” 祝阴却只是宁静地微笑,日光从他身后映过来,他的身形被勾勒出金边,却显得虚无缥缈。 良久,他道:“祝某还有一样物件留予了您。” “是甚么?” “去看看祝某的手罢。那里留着祝某欲对您说的一句话。”他微笑道。 “师兄,如今的你并非尘沙,而是完人了。” 说罢这番话,易情慌忙去看自己的手脚,四体已愈,那曾遭天磴神威碾裂、被恶鸟着实的皮肉完好如初。他分明记得自己献祭了几乎所有的躯体,为何如今又恢复成了这样? 抬头一看,祝阴却已不见人影,木门微晃着,风里飘来榴花的清香。降真香袅袅而起,织成云气。他突地发现自己可以动弹了,于是他爬下神台,走出殿外。 殿外空无一人。他熟识的师长、亲朋尽皆不在。然而他知道他们在何处的。心脏剧烈地鼓动着,易情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他知道他们将躯体献祭给了自己,在许久以前。 回过头去,忽一阵狂风乍起,幻景像瘴雾般被吹散了。青烟、庙宇、无为观、郁郁青青的天坛山如破碎的泡沫,融化在他身后。易情从天磴上艰难起身,食髑髅恶鸟从他身上惊散。眼前阴云暗沉,天色昏暝,他正身处于七重天。 他伸手去摸褡裢,没在里面摸到无为观众人的魂心,只摸到了一把碎沙。 魂心代替他承受了神威,如今的他还能呼吸,全赖无为观人为他献祭的躯体。可他何德何能,值得这群与他并无亲缘的凡人为他付出呢?他曾是作恶多端的文公子,是未能挽救他们性命的无能的司命,他是人里的赝品,身心皆残缺不全,可为何铸成神迹的应是他?若是小泥巴仍存世,若是祝阴未被恶鬼吞噬,定能做得比他更好。 易情久久失声。这时,他望向自己一直抱在怀中的祝阴的断手,从六重天起,他便一直失魂落魄地护着这只手。那手本是天书画作,此时变回原形,化作几张天书碎屑,瘫落于他怀中。 易情拾起一枚碎屑,却见上面写着蚊蝇似的细字,应是祝阴写的: “文易情可铸神迹。” 再拿起一枚碎片,是同样的字迹:“文易情可铸神迹。” 一张又一张天书纸上写着同样的一句话:“文易情可铸神迹。”“文易情可铸神迹。”小蛇曾用尾巴蘸着墨汁,一次次努力地在天书纸上写下这句话。祝阴一直相信着他,在未成神之前,他已拥有了一名矢志不渝的信者。 易情目光颤抖。他将碎沙与纸片攥进手心里,再度迈开了步伐。 这一回他肩负着观中众人的心愿,再无踟蹰,也再未回头。
第七十六章 穰岁不祈仙 神霄之上,曙烟笼阙,祥光入殿。二神正坐于福城宫中,坐在嵌玉椅上吃茶。一位是头童齿豁、白须飘渺的寿神,另一位则是白领至裔的绯袍老者,正是禄神。下人皆被屏退,他们掩帘说着悄悄话儿。寿神摸着秃脑袋,桀桀冷笑,道:“老朽去探听过大道公口风,说是太上帝近来病势在肓之上,膏之下,药已不效,用不得多久就应崩逝。” 禄神捋须笑道:“他无身为寿神的你护佑,又怎能却病延年!” 寿神摩挲着两掌,慈眉善目地笑道:“此次天筵与其说是升仙宴,倒不如称之为鸿门宴。在这宴席上,咱们便逼那长虫让位,取回咱们应在千百年前就握于手中的权柄。” “寿兄,你说得轻巧,太上帝岂是那般容易扳倒?他那宝术震天撼地,初登位时便令天兵尽皆畏服。那兵将怎会听令于我等?” “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为何引得禄兄如此恐惧?”寿神呵呵笑道。忽眯细了两眼,声音阴森可怖:“禄兄以为,凡世里为何会凶灾连年?” “不是因为福神折了的缘故么?”禄神道,“何况,咱们也在凡间里拿了些福分,权当辛苦酬劳。” 寿神道:“此言差矣!人间凶年连绵自是因为短了福运。可那些福运才不是拿来中饱咱们私囊,而是用来……” 他压低了声儿,身子微倾,脸上像布满乌云。 “用来什么?” 寿神的话像一道惊雷,陡然自口中炸裂而出。“用来收买了天将!” 二神对视一眼,忽如默契的老友般哈哈大笑。待笑够了,寿神接着道:“这些话说来轻巧,但老朽着实在此事上耗费千百年。天将多如沙数,甚么四大天王、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万天兵,要将他们收归麾下,便需江海一般的福运。哪怕直至如今,老朽也方才收揽得六成神心。” 禄神道:“早知寿兄如此不遗余力,小弟便早与您一同共就伟业了!其实小弟也做了一事,能助寿兄一臂之力。”他俯在寿神耳旁,悄声道:“那升仙宴拔擢来的仙官,实则是小弟于俗世布下的棋子。皆是我麾下之人。” 烛影摇红,红光落在他们两人脸上,似是血点斑斑,狰狞可怖。寿神一愣,抚掌大笑,“甚好,甚好!” 此时,悬圃宫中草木扶疏,宝花烂熳。 太上帝着石青圆领右衽褂,足蹬重木底舄,在园里赏着三珠树上的赤色珠叶,势星官通禀后,一个头戴黄金面、身披练甲的魁梧男人入内,向太上帝稽首:“末将龙驹,参见太上帝。” 太上帝放下水瓢,道:“龙驹,朕如今在这天廷里唯一信得过的武将便是你。你是大司命一手拔擢的爱将,朕虽不喜大司命,却信得过他,因而连带着信任你。” 龙驹垂首,“得陛下青眼,臣不胜惶恐。” 瞽目的男人接着道:“这些话只能与你在此说。朕也曾为精怪,故而对灵鬼官极有共鸣。这世道非但是凡人难信,连非为精怪的神明也皆险诈多端。你需时刻与朕同舟共济,知道了么?” “谨遵钧旨。龙驹绝无二心。” 太上帝注视着伏地拜叩的龙驹,想起那曾被他下旨逐往荒渊的大司命,大司命也曾颤声道出过这句话。他觉得天廷险恶,那时的他说是将大司命送往荒渊,可那不过是个幌子,他是欲以此为由欲让大司命回凡世休养。可如今看来,他自己也受不住此地的煎熬磋磨。太上帝暗暗地想,他要败了吗? 清风拂来,撩动一树珠叶,琅琅作响,似刀剑交戟声。太上帝的面庞染上肃杀之气。他凝望远方,淡声道: “朕为日月。” 龙驹困惑地仰首。太上帝接着道: “而贼子若冰雪。日虽瞳瞳,却化不尽山雪深寒。且日仅一个,冰雪却连绵峰巅,你说若朕与其对敌,可有胜算?” 沉默良久,龙驹忽而平静地开口:“赫赫明光,何惧飞琼玉蝶?区区蜉蝤,定会在圣驾前自行殄灭。若光不可融冰化雪,那便用火,用可烧燎一切的烈火令其败退。” 太上帝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不错!”他躬身下来,重重拍龙驹的肩。“让他们自行殄灭!” 深夜时分,北斗宫中却灯烛荧煌。数盏硕大无朋的三彩塑贴灯里跳动着妖冶的火苗,青玉神雕森惨惨地立于殿角。而武德星君则跪于殿上,冷汗涔涔。 赤神台上正坐着一个戴乌纱头衣、着圆领绯袍的老者,正是禄神。禄神吃着永济酒,笑容可掬: “武德星君,老翁寻你来,想必你也知是为何事。” 武德星君怛然失色,长揖三叩,大汗淋漓。禄神道:“听闻你犯了大过,不仅教凡黎闯了五重天关,还让手下的七杀星官倒戈作乱,老翁应如何拿你是问?” “是……是下官疏忽职守。”武德星君磕头如捣蒜,“可请您宽心,那凡民已身死于七重天,被火髻行鸟碎尸万段;而那七杀星官也已收于牢槛,严刑拷打。他们掀起的风浪皆已平息。”
265 首页 上一页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