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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那银冠是从卡博的卡博那一代便传下来，一直被阿妈当做宝贝似的带在头顶。此刻随着她的奔跑，上面坠着的银片也小蝴蝶似的在她脸畔飞驰着。 “阿妈！是阿妈！”姜继尾一边喊着一边往前爬，“阿妈！阿妈！” 山路上的人忽然停步了，站在原地，歪着脑袋像是一抹红色的影。 银色的头冠啪嗒一下掉到地上，乌黑的发从头顶倾泻而下。 姜继尾急着去见阿妈，哭喊中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爬到了平台边缘。 姜姬宇从他身后拦腰把人抱起来，溪水似的声音溜进他的耳朵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波澜：“小心掉下去！我抱你过去。” “哥哥，阿妈！” 姜继尾仿佛失语一般，只会说这两个词，搂着姜姬宇的脖子，哭着叫嚷：“阿妈！哥哥，阿妈！” 姜姬宇将他拢进纱围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我来吧。”阿瑶从旁伸过手，“我送阿鱼过去。” “不用。” 姜姬宇抬手制止了阿瑶的动作，抱着嚎哭的姜继尾，侧身一步一顿地迈下台阶：“我带你过去。别急。” 他从未抱着人下过台阶，因此动作极为谨慎小心，走到一半的时候，还是一步踩空，差点摔倒，稳定了身形后，才又慢慢往下去。 直到都往山路方向走了，姜姬宇才意识到怀里的小孩子竟然安静了。 他疑心是出了什么事，忙捂着姜继尾脑袋把脸扳过来：“怎么了？” “哥哥。”姜继尾通红着双眼，搂住姜姬宇的脖子，用鼻尖蹭蹭他，“对不起。” 他这道歉来的莫名其妙，但姜姬宇心里大致有数——阿鱼是在为方才闹得太厉害道歉。 他揉揉姜继尾的后脑勺：“见到妈妈了，可以闹一下。” “嗯。” 姜继尾把脸侧挨到姜姬宇的脖子上，用力嗅着他皮肉间的芬芳。 姜姬宇身上总是飘着一股淡淡的香，不像花香，倒是像山林被雨水打湿后的芬芳香气，带着点儿腥气，但不难闻。 姜继尾蹭着他脖子：“哥哥我要回家了。” “嗯。” “我回家以后，还能来看你吗？” 姜姬宇沉默地垂下嘴角，任由姜继尾用哭湿的脸颊蹭他。 按理说，阿瑶是落洞女，姜继尾是她的儿子，这两个人是不能回寨子的，即便回来，也是大大的被人瞧不起，更别提往他这里跑了。 他可以暗中派人照看这对母子，却不能公开的与他们交好。 姬宇降世，是祝福，也是牢笼。 见他沉默，姜继尾也有了答案，把脸埋进姜姬宇的脖颈间，枕在他锁骨上，很轻地说道：“早知道就多吃两块点心了。” 姜姬宇没曾想这小混账最舍不得的竟是他那里的点心，颇有一种错付了的感觉，刚想趁没人在附近抽他一巴掌泄愤，便又听到姜继尾开口：“哥哥，我的点心没有吃完，到时候去取点心可以吗？” 原来是为自己上门想了借口。 姜姬宇才涌起来的怒意顷刻间被压下去，面容冷淡地扬了嘴角：“不行。” “那……” 姜继尾还在讨价还价，忽然觉出不对劲来，阿妈怎么站在那里不动了？ 因他笃定着阿妈下山，哥哥是必定能治好她的。 阿妈好了就认得他了——这话虽是那坏人说的，但他心里是相信的。阿妈总不会真的不爱他，不记得他，等阿妈想起来，他就可以跟着阿妈回去，不管是山里，还是外婆的吊脚楼，终归是又有家了。 然而此刻，他的阿妈就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一具尸体。 姜姬宇其实也发现了这一点，因此前进的步伐放慢了许多，等到阿瑶追上来，将姜继尾往她怀里一塞：“抱着他。” 说完，便毫不犹豫地冲上山路，行动之快是姜继尾前所未见的。 山路泥泞，姜姬宇赤脚踩上去，每一步都觉得惶恐，不安的预感从心底弥漫上全身。 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可又乱的很，想不清究竟是忘了什么。 及至站到曾经的阿瑶姐姐面前，看那头乌黑的发斜枕在姐姐肩头，像一条灵动的蛇。 姜姬宇才想起来，我的五瘟神呢？ 耳畔的风里还裹着姜继尾的哭声，面前的阿瑶姐姐笑起来，一如当年。 她笑了，很开心。 仍旧是当年唇红齿白的漂亮面孔，只是嘴角旁的酒窝没有陷下去，反而鼓起来，像是她顽皮地用舌头顶着一样。 可姜姬宇知道，阿瑶姐姐并没有那样做，是有东西要出来了。 那一瞬间，他回头扫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姜继尾，感觉自己即将坠入某种残酷的深渊。
第11章 11、蛊引 姜姬宇终于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 年龄。 姜继尾的年龄，他自己的年龄。 为什么蛊婆们会在姜继尾三岁这一年发疯，集体围攻他？ 是因为催动秘蛊需要三年，而炼制对付他的蛊需要七年。 他在一岁那年被抱进小竹楼，成为继任巴代雄。 三年后，照顾他的阿瑶姐姐失踪，再出现的时候就是一个疯疯傻傻的落洞女。 蛊要养在坛子里，埋在地下七年，用血喂养，攒够地阴之气，才能成为蛊。 下蛊则有虚实之分。 虚蛊无色无味，正是他昨夜下给众蛊婆的那一种。不过是一场威慑，不难解。 难解的是实蛊。 实蛊中，不论是外人传说，还是寨子里的人，都说最难解的是把下蛊对象的头发或指甲与蛊虫一起磨成粉，再在五瘟神面前祈祷足足三年才发动的那一种。 这样下的蛊，除非找到蛊引，在中蛊者面前焚成灰烬。 否则，中蛊者必须听命于下蛊者，非死不可解——可又有几人愿意真的在剧痛中溃烂而死？大多数便会在疼痛中屈服，成了下蛊者的傀儡。 事实上，还有一种秘蛊，那才是世间最无解的。 是在母亲还怀着孩子的时候便将蛊下给母亲，从在母亲腹中便已让孩子成为催动蛊术的引子。母子连心，哪个母亲能眼睁睁看自己的孩子在他面前被焚成灰烬，又如何忍心抛下幼儿，独自去死，便只好听命于对方，以蛊之身为非作歹。 因这蛊术太过阴毒凶狠，早在很久以前的就被禁止了。 姜姬宇没有想到，那群蛊婆为了对付他，竟然使用这样阴毒的蛊术。 原来不管是他，还是阿瑶姐姐，乃至于如今的姜继尾，都早在未知之时就已经被卷入了这一场权利更迭之中。 这不是蛊婆们与他的战争，而是从上一代，乃至更早以前延续下来的。 而此刻，他所要求对方送上的蛊引，早已到了他身边。 姜姬宇蒙在纱围下的脸显出短暂地惊慌，发出的命令却冷静的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阿瑶，带阿鱼下山，快！” 少女阿瑶脚步一顿，毫不犹豫，抱着姜继尾转身就往山下跑。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她面前的树上垂下成片的蛇，蛇尾勾在树梢，蛇头耸动，像是一个个贪吃的孩子，亮晶晶的眼里尽是阴毒与贪婪的光，在她面前布成了一片密布的帘。 她是见惯了五瘟神的，因此并不十分怕蛇，只愣了一瞬，便抬手捂住姜继尾的脑袋，护住他打算从垂蛇帘子中穿过去。 “阿妈！” 姜继尾骤然爆发出叫声的同时，一条蛇从树上蹿下来咬到了少女阿瑶的手臂上。 她吃痛松手的瞬间，姜继尾掉到地上，匆匆看了她一眼，便哭喊着朝姜姬宇与阿妈跑过去。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妈。 阿妈的脸颊破开，里面的东西黑压压地涌出来，红色的小脚乱晃着，爬满阿妈的面颊和大半个身体。 而阿妈另一侧的脸仍旧保持着往昔的美丽，甚至露出一点他从未见过的笑容和温柔。 “阿鱼，到阿妈这里来。” 姜继尾的手脚不受控制地往那边挪动。 他怕极了，双腿发软，却还是手脚并用地往前爬，身上的软布衣裳被污泥弄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他也像是不知道一样。 前方姜姬宇一遍遍念着咒语，企图将不知被困在那里的五瘟神叫来，却都无济于事。 腿边一阵温热，姜姬宇低头才发现姜继尾不知何时挣脱少女阿瑶的怀抱，爬了过来。 姜姬宇一把将他拦腰抱起，死死搂在怀里，这才有空回头看一眼。 少女阿瑶蜷缩在地上，打着滚躲闪周围的蛇虫。 “杀了它们。”姜姬宇一手搂住姜继尾，一手抽出随身的苗刀扔出去，“别犹豫！” 阿瑶爬过来拿起刀，朝着咬住自己小腿的蛇猛刺下去。 蛇血溅出，她慌乱地望向四周，才发现树林之中藏了无数人影：“有人！” 姜姬宇搂住挣扎着要去找阿妈的姜继尾，匆匆观看向四周，发现了林中渐渐向他们聚拢的黑衣蛊婆们。 原来她们早已将他们包围起来。 他成为了一片孤岛。 唯一的救星就是自己。 身前的呼唤还在继续：“阿鱼，到阿妈这里来，让阿妈抱抱你！” “别动！不许出声！” 姜姬宇抬手捂住姜继尾哭泣呼喊的嘴。 他怀中的小孩是催动秘蛊的蛊引，他一声声“阿妈”就是最无解的咒语。 姜姬宇无计可施，只好用力捂着姜继尾的嘴，不许他靠近前方那具已经被蛊虫占据的身体：“你阿妈已经死了！” 姜继尾的嘴被捂住，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他流着泪不断摇头，双腿用力一蹬，踹到了姜姬宇的肚子上，将他踹倒在地。 见姜姬宇捂着肚子倒下去，摔在地上的姜继尾匆忙地丢下句“哥哥对不起”，便又重新跑向阿妈。 越来越多的多足虫从阿妈的脸颊上爬出来，黑色几乎淹没了她漂亮的苗服和脸庞。 姜继尾冲过去，迫不及待地要去将阿妈的脸堵起来。 前一晚他太怕了，没能救了卡博，这一次他不能再让那些虫子吞掉阿妈了。 因此，他没能听到山林的风中混上了蛊婆们胜利的笑声，也没能听到哥哥在身后阻止的喊声。 此刻他的耳中只有从未听过的——阿妈的呼唤。 “阿鱼，到阿妈身边来。”
第12章 12、诅咒 “不能去！” 姜姬宇爬起来，身体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扑到姜继尾身后，将他拉回来，抱不住，就用尽全力压在身下。 头顶垂下的纱围被泥泞沾染，沉沉地垂着，他透过眼前的纱围的缝隙，看到地上爬到近前的虫子。 不能让阿鱼过去，不能让他真的唤醒阿瑶姐姐体内的蛊虫。 他们都会死的。 不仅仅是姐姐和阿鱼，还有他和身后的阿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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