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之前,他就知道希望渺茫。如果真有办法,这些年的惨剧就不会发生。 不过,万一,她通过近几次教训,想到了什么体制上的、科技上的重大突破,能阻止战争发生,那么…… 令他失望的是,005沉默下来。 很明显,答案是没有。 江念晚苦笑:“难道说,战争真的是个无解的问题,就像死亡?” “我们不知道答案,”他说,“但至少,我们提出了正确的问题。” 就像明知会死亡,也无法阻止人们努力和生命对抗一样,即便战争终会发生,也仍然要寻找一切阻止的可能。 这大概就是文明进步的意义所在。 夜聊之余,偶尔,有闲暇的时候,他们也会一起出游。一个人,抱着一个盒子。 他们做了完备的旅行计划,打算走遍山河大海。不过,第一站,他们首先去了里兰。 里兰之夜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废墟清理还没有结束,走在路上,仍然能时不时看到穿着黄色衣服的排爆人员,进行未爆弹药的探测和排查。 一些建筑师和工程师在焦土中穿梭,无人机在头顶盘旋着,似乎是在收集数据。 有人时不时蹲下身,采集脚下的泥土。轰炸后,土壤和水源必定被污染了,这些样本会送到相关机构,检测污染水平。 江念晚停下脚步,观望了一会儿,继续朝前走去。 全程,005只是保持着沉默。 他知道江念晚要去哪里。 托养所的废墟依旧保持着原貌。大门的轮廓依稀可见,只是金属铭牌上的字被火焰烧得发黑,无法辨认。 走进院内,地面上散落着被烧毁的残骸:破碎的木床框、烧焦的玩偶、半熔化的金属秋千。 石阶早已裂开,烧灼后的裂缝里夹着灰烬和瓦砾。曾经装饰院墙的小手印,如今已被烟熏成模糊的影子。 恍惚间,灰蒙蒙的天空落下细雨,雨水将焦土冲刷出细小的泥流,沿着院子的地面慢慢流淌。 江念晚站在残破的砖墙前,望着噩梦中的景象,耳边断断续续地响起曾经的欢声笑语,和火光中的哀鸣。 他透过雨幕,望向这座残破的城市。 忽然,手中的金属盒响起了声音:“你看那个秋千旁边。” 江念晚眨了眨眼,在朦胧的视野中,努力看清005所指的位置。 灰黑色的泥土上,似乎有道不一样的颜色。 他走近,蹲下来,小心拨开旁边的碎砖。 是一株新生的嫩芽。 在这样一片焦土上,它居然还能生长。 005的声音响起:“是金橡。” 江念晚眨了眨眼,仔细观察着它。 “这是从哪来的呢?”江念晚感到疑惑,“附近并没有金橡……” 他忽然停住了口。 他想起来了。虽然托养所并没有金橡,但是,在街角的自然历史博物馆里,保存着一颗几百年前的、金橡的种子。 轰炸中,碎片四散,金橡的种子随着爆炸的气流,落到了这片焦土之上。 这个星球最古老的物种,经历过大灭绝,经历过无数战火,沉寂百年后,再次生根发芽。 江念晚将压着它的碎砖挪开,静静地望着它。 希望……真是美丽又顽强的存在。 那位女士——她有太多身份,江念晚只能笼统地称她为“那位女士”——第二次到来时,江念晚并没有想象中高兴。 她对江念晚说,只要按照她的清单,找全原材料,她就能让005重新获得人类身份。 毕竟,仿生人的学习能力很强,材料学家、神经学家、工程师的活,她都能干。 江念晚一直在收集材料,可不知为什么,对005再次重生这件事,他有些忐忑。 原因无他,神明,实在是太博爱了。 对祂们来说,国籍和人种并不重要,世界公民,人人平等。 005一旦重生,如果世界再发生变故,他会不会像那位女士去克尼亚一样,离开这里? 说不准,下一次江念晚见到他,就是在北疆共和国的贸易峰会上了。 念及此处,江念晚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虽然005的意念在全网漫游,但至少中枢住在这个盒子里,他随时都能抱住他。 再阴暗一点,他还可以弄一些隔绝信号的材料,把005关起来。 这个人要是能永远属于他就好了。 当然,念头只是念头。他仍然每天对着那看不懂的清单,努力收集。 每晚聊天的时候,他也会问起重生的事。 “这次,你可以自己选外貌和身份了,”江念晚一边在脑中勾画模糊的面庞,一边惴惴不安,“你想长成什么样?” “你喜欢什么样?” 江念晚皱起眉,郑重地说:“不需要问我的意见,这是你的选择。” “我对容貌没什么偏好,”005说,“就选你喜欢的。” 定制男友,江念晚一刹那心动了,随即又努力把跃跃欲试的念头按下去。 “不行,”他说,“这次我绝不干涉任何事。” “你真的放心我随便选?” 江念晚的心停跳了一瞬。他对005的审美完全没信心——一个把人脸当成有区别的色块的人,能有什么审美? 但是,承诺就是承诺,他闭上眼,决绝地说:“你随便选。” 他可能会后悔的,不过,原则比他的想法更重要。 005沉寂下来,江念晚想,他大概是去网上搜集参考资料了。 等了一会儿,对面没有反应,江念晚又慢慢睁开眼睛。压在心里的不安总是去而复返,他踌躇片刻,问:“那身份呢?重生之后,你想去哪里?做什么?” 私心来说,他希望对方能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做什么都不要紧。 神明的一生那样漫长,还有无数时间去拯救其他人,可他的一生,就是短短几十年。 在005的时间线上,他的生死,只是短短一个瞬息。在这个瞬息里,他不能放下一切,来陪伴他吗? 似乎是意识到了他的彷徨,005的语气柔和起来。 “我不会走的。”他说。 江念晚沉浸在落寞中,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什么?” “我会陪在你身边,就像你之前一直为我做的那样。” 江念晚眨了眨眼,内心的喜悦忽然翻涌上来。他故意不让这种情绪显露出来,担忧地问:“这样的话,你那悲悯世人的情怀怎么办?” “现在不是战时了,和平会持续一段时间的,”005说,“我能做的,就是研究一些有利于战后建设的东西,这不妨碍我继续待在你身边。” “你要我给你批资金吗?” 005提醒他:“我不缺钱。” 现在是电子货币时代,只要他想,货币可以随意生产,不过也不能做的太过分,引发通货膨胀就不好了。 江念晚露出了微笑,盒上的波纹静止下来。 005在静静地观察他。这样畅快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很长时间没出现过了。 “抱歉,”他说,“我之前那么伤你的心。” 从时局上看,他的决定是无私的,但对江念晚,他当时的选择自私至极。 他就这样决绝地甩开了握住他的手,还让对方见证了他的死亡。 站在火海前的江念晚是什么心情,他简直无法想象。 “你……”他问,“你还恨我吗?” 对面沉默了一瞬。虽然他已经没有心脏了,这一瞬还是让他切身体会到“心惊肉跳”的含义。 “我还没有原谅你,”江念晚警告他,“只是你现在是个盒子,我拿你没办法。等你变成人了,等着吧,我要狠狠揍你一顿。” 005放下心来。只是物理上施加暴力,不是什么大事。他平复心绪,等着清算的到来。 这一天并不遥远。 那位女士租下了一个办公室,权当实验场地,工程量可观,需要一段时间。 在此期间,江念晚颇有仪式感地没去看一眼。 直到中枢封装入脑,尘埃落定。 那天,江念晚站在房门外,也不知是因为略带凉意的天气,还是紧张,手一直轻微地颤抖着。 从里面走出来的,将是一个从头到尾都崭新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金属在滑道里发出摩擦声,门终于打开了。 他转过身来,望向门口。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那里,专注地看着他。 即便换了新的面庞,新的身躯,那长久停驻在他身上的目光,依旧没有变。 江念晚愣了几分钟,对方看他一直没反应,只好走到他面前,唤他的名字。 江念晚眨了眨眼,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应该做什么。他惊愕的表情变为恼怒,然后,抬起手,给了对方一拳。 这个把他的心撕成碎片的家伙,知不知道他为他流了多少眼泪! 对方挨了一拳,也没动弹,等着他继续打。 不过,很久很久,第二拳也没落下来。 005低下头,望着双眼通红,浑身发抖的江念晚,急切地想抱住他,又怕惩罚没结束,这样做不礼貌:“怎么了?” 江念晚望着他,咬着嘴唇,松开了拳头。 “算了,”江念晚低下头,“都过去了。” 这个人回来了,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这已经超出了他最奢侈的想象。触摸着对方温暖的皮肤,滔天怒火,也像退潮的海浪一般,逐渐平息。 而且…… “你是故意的吧?”江念晚再次抬起头,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人,“对着这张脸,谁能下得去手。” 005皱起眉。人类,即使是他最爱的人类,为什么总是这么肤浅。 “你这样能抛头露面吗?”江念晚怀疑地说,“真人哪有长得这么完美的?你还是……” 还没等他说完,005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了面前的人。 熟悉的暖意弥散开来。 为什么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会爱上冰冷的机械呢?仅仅是因为,我在人类的概念上,是一个几近“完美”的造物吗? 不,江念晚说,你是我的心血,是我的爱人,也是我最怀念、最引以为豪、最敬仰的灵魂。 如果我们理念不合,我无法赞同你,你也无法说服我,你还会爱我吗? 我反对,并不代表我无法理解。我只是为你的孤独感到心痛,无论如何,我会像我曾经承诺过的,永远站在你这边。即使那会让我痛彻心扉,形销骨立。 如果我固执,我死板,我为了自己的理想和责任,让你伤心难过,你还会爱我吗? 我会痛骂你,然后收殓你的残骸,为你哭泣,为你送葬。因为我懂得你为之而死的信仰。因为我知道,我也曾经到达过那里,而你替我守住了它。 如果我没有人类的身躯,我只是庞大的算法和数据,无法拥抱你,也无法带给你温暖,你还会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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