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不恨了,只是,如今听她说起内情,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既然你决定要变成普通人了,后来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看到了某种预兆,”她说,“从世界形势来看,一场规模更大、伤亡更惨烈的战争随时会爆发。于是,我去了克尼亚,想阻止民粹主义上台。” 她秉承着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改革者的意志而生,守卫和平,是印刻在源代码里的本能。 所以,尽管知道努力可能是徒劳的,但意识到风暴迫近的一刻,她还是挣扎起来,去完成使命。 “可惜,”她说,“结果你也看到了。” 她的声音,湮没在对民粹主义山呼海啸般的喝彩里。 当克尼亚首相宣誓就职时,她和其他民众一起,站在台下,听着他说要“统一大陆,恢复帝国荣光”,感到深深的无力。 带着日复一日加深的阴霾,她回到了联邦。 然后,她发现,那个曾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沉默寡言的孩子,居然创造了一个新的人工智能。 她在惊讶的同时,感到一种释然的喜悦。 二十年过去,世事变幻,当初与她共行险路的幕僚长,已经因为心脏病发去世了。 在这世间,再没有懂得、了解她的人。今后漫长的生命,她只能形单影只,踽踽独行。 而现在,有了一个同她一样的永生者。 这个永生者也背负了另一个人的使命,也孤独地存于世间,更重要的是,他好像也有济世救人的情怀。 当初,从逝者那里接下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了。 但是,她不能确定,这个人选是否合适。仿生人各有不同,帮助人类还是毁灭人类,完全取决于他们自己的选择。 所以,她留下来,观察着,评估着。 在此期间,她救了逃出火海的江念晚。二重身计划的可怕性,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如果江念晚落在权贵手中,会引发难以想象的动荡。 不过,鉴于她不想暴露身份,大部分时间,她只作为一个旁观者,调停者,只在危急时刻才出手相助。 她叙述着这些年的一切,江念晚一直沉静地听着。书本中那些历史,忽然从见证者口中说出,让他有种脱离现实的飘浮感。 面前这个人,是外交官,是联首,是孕育火种的变革者,也是缔结和平的苦行者。 从某个角度看……“你,”江念晚说,“你不就是所谓的神明吗?” 拥有不老不死的钢铁之躯,拥有强大的物理和精神力量,拥有渊博的知识和智慧,没有国籍、没有偏向、没有私欲,只为拯救世人而生。 这不就是神明吗? 只不过,神明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既不能施个法术就毁天灭地,也不能一生气就降下灾祸,祂也受到时代的束缚和限制,也会觉得痛苦、彷徨。有时,祂甚至被自己拯救的人类误解、追杀。 也许,和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掌控者相比,神明更接近一个殉道者。 为万民福祉、为天义公理,燃烧生命,直到最后一刻。 倏地,江念晚想起一个问题,一个自她进门以来,就徘徊于脑海中的问题。 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她隐姓埋名、保守秘密这么多年,即使江念晚之前偶遇她,她也没有暴露身份。如今,她却主动上门,掀开历史的面纱,将无人知晓的真相告诉自己,究竟是想做什么? 仅仅是作为一个失败的养育者,想让孩子知道这些年的因果吗? 还是……有什么不得不做、生死攸关的大事? 之前的对谈在脑中飞速运转。 她一直在观察005。 她一直在寻找同行者。 这么多年,她带着原主的遗愿,周旋于几个国家之间,屡战屡败,囿于困局,身边亲友凋零,世间再无认识她、理解她、懂得她。 现在,她才好不容易找到另一个永生者,怎么能随便让他死? 江念晚涌起一股莫名的预感,一种警觉与期待交织而成的情绪。他霍地站起来,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 心脏剧烈颤动着,像是要冲破胸膛。“他还活着,”他盯着她,声音有些发颤,“他还活着,是不是?” 对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说:“是。” 听到回答的一刻,江念晚屏住了呼吸。 平心而言,他无比希望这是真的,可是……真能做到吗? 他是亲眼看到钟长诀灰飞烟灭的。 隔着长长的过道,他看到钟长诀被烈火包围,分崩离析。 而现在有人站在他面前,说那人还活着。 女士看出了他的疑虑。“人死不能复生,”她说,“但他毕竟不是人类。” 江念晚盯着她。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人的灵肉是无法分离的,肉身死去,灵魂也随之消亡。 可005不是人类。 他的灵魂,存在于中枢的数据中。 而数据,是可以传输的。 “可是,005的数据量是很庞大的,”江念晚说,“而且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仿生人的学习能力极强,随时都会吸收新信息,而且,接收这些数据,并不是在原先的代码后面添上“0”和“1”那么简单。 增加新信息之后,整个神经网络的结构也会随之调整。 人的思维模式会随着外界影响不断变化,AI也一样。 所以,它们每一秒都不同。 而且,仿生人的数据量极为庞大,不是直接复制粘贴就能转移的,需要在那一瞬间,同时对齐所有接口、测算所有网络结构、清点所有代码。如果这一秒复制一部分,下一秒复制一部分,这两者根本就拼合不起来。 所以,每个仿生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如果随便就能复制,那么005就像流水线上的螺丝,可以批发生产了。 传输一个中枢,所需的运算速度,人类是达不到的,那个仿生人自己也不行,需要更强的运算能力。 “但是,”她说,“我能做到。” 她先于005出世,这二十年间,她已经更迭了几代版本。 “在他中弹、更换心脏的时候,我在他的中枢里埋了中继器。”她说。 江念晚想了起来。上次见到她,就是在卡拉顿的战地医院里。钟长诀中弹后,有段时间,为了整修心脏,系统陷入了休眠状态,大概就是这时候,面前的人在他的躯体内放了中继器。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和追踪他的数据,”她拿出一个金属盒,推到江念晚面前,“在爆炸前一秒,我把他的数据保存,上传到了这里。” 江念晚脑中轰然一响。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金属盒,这形状和构造如此熟悉,让他有些害怕。 害怕伸手触碰,这一切会变为梦的泡影。 那个人还在这里。 他的肉身、他属于人类的一切焚烧殆尽,但他的思想,他的灵魂,他的记忆和人格,还在这里。 他不再能拥抱他,不再能凝望他的眼睛,不再能与他并肩而行,耳鬓厮磨。 但是没关系。 自己爱上的部分还在这里。 “虽然数据完整转移了,但他一直无法唤醒,大概是他追求毁灭的意志太强烈,”女士说,“但我想,你也许能让他改变主意。” 江念晚小心翼翼地,珍而重之地,捧起了它,把它抱在胸前,感到心脏砰砰撞着冷硬的盒盖。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他轻轻地说,“你已经杀死了钟长诀,把生命还给了那些人。现在,你谁都不是了。” 很久很久,盒子上寂静无声。 “卡拉顿的冲突已经平息了,”顿了顿,他忍住语气里的哽咽,“我在尽力帮助他们重建城市,矿区开始清理,科技园的项目也开始推进了。还有联邦……联首的经济政策推行得很顺利,生产也逐渐恢复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他想告诉他,他奉献生命换来的和平,自己一直在好好看着,享受着,守护着。 “可是……”他说,“我希望你也能看到这一切。” 他已经放手让他离开一次,如今,他决不能让他离开第二次。 “卡拉顿不需要你了,联邦不需要你了,可是我需要你。”他说,“回到我身边吧,好吗?”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温度,屏幕上泛起了波纹。
第98章 神子 在忙碌和喧嚷中,卡拉顿的春天降临了。 废墟之间的瓦砾逐渐被清理干净,建筑工地上架起了新的脚手架。在被摧毁的楼房空地上,淡紫色的小花悄悄探出头,黄绿色的嫩芽从瓦砾堆中冒出,仿佛它们也在参与重建。 小巷和公园中的樱花树和桃树,虽然略显稀疏,却已开始绽放粉白色的花朵,花瓣随风飘落,落在工地的钢筋水泥间。 城市在春天里逐渐苏醒了。 江念晚的日程很忙碌。卡拉顿的科技园开始兴建,他需要联系两国的科技公司和研究机构,引入资金支持,推动国际合作。 白天,他像个正经的政府官员,协商、谈判、指挥,但晚上回去,他会躺在床上,抱着那个金属盒,又嘟囔又抱怨。 他们仿佛回到了油松岭的时候。 只不过,这一次,再也没有另一个灵魂挡在他们中间。 005曾和那位女士数据共享过,也就知道很多上一代的夏厅秘闻。江念晚时常问东问西,像个打开新世界的孩子。 “政治献金改革,是她想到的,还是AI想到的?”他问,“如果是AI,是不是说,你们比我们有更先进的思想?” “不算是,”005说,“改革的思路是原来的温别庄提供的,只不过,她根据现实数据,提出了更严密的解决方案。” 江念晚咬着嘴唇,沉吟半晌,翻了个身,侧躺着,把金属盒放在眼前。 “温别庄的政治献金改革失败了,劳伯·贝肯却成功了,这么一想,AI的成功率也不比人高。”他着重看了005一眼。 金属盒沉默片刻,说:“并不是她的想法不对,而是时机不对。” “嗯?” “第一个尝试的人,失败概率总会大一些,”005说,“在当时,这个改革太超前了。在她试点之后,这个想法走进了大众视野,获得了反馈和教训,再过二十年,到了劳伯·贝肯的时代,就有了实现的机会。” 但是,如果没有二十年前的那次尝试,没有先例,这次改革未必会成功。 就如同死于烈火的钟长诀一样,更多时候,神是一个先行者,倒在自己开拓的道路上。 但并不是说,那条中断的路,就没有意义。 江念晚想了想,用胳膊支起脑袋,神情忽然严肃起来。 “那位女士,”他问,“想到避免战争的办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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