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战争中,还是战争后,这个被塑造出来的神像,都不得安宁。 钟长诀走到卧室,把要紧的东西收拾出来:“我回卡拉顿一趟。” 祁染站起来:“要亲自回去吗?派拆弹组不就可以了吗?” “那边的驻军也有事还没处理,顺便回去看看。” “好吧,”祁染说,“你小心点。” 钟长诀的动作静止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走过来,靠近。祁染原本以为会吻他的额头,嘴唇却落在了他的唇瓣上。 忽然,有一股大力将他推到墙上,覆着茧子的手摩挲他的脸颊,亲吻逐渐变成噬咬,像是要把他融进自己的身体。 他仰着头,濒临窒息的一刹那,温热的气息离开了他。 他喘着气,恋恋不舍地望着对方。 “我很快就回来。”钟长诀说。 然后,他拿起军装外套,转身走向门口。祁染站在他背后,看着他一步一步远去。 在他开门的一刻,忽然,一只手拉住门把,门砰地关上了。 钟长诀转过头,随即感到一阵劲风,“砰”的一声,脸上着了一拳。 这一击力道很大,他垂下目光,看到祁染站在面前,双拳紧握,眼睛因为怒火烧得赤红。 “你骗我,”祁染死死地盯着他,“你居然敢骗我。” 他看着面前的人,感受到对方喷涌而出的怒火,却无话可说。 他确实骗了他。 “你想要去死,是不是?”祁染咬紧牙关,咬的太狠,声音都是破碎的,“你不会做什么联首、副联首,你也不会周游世界,不会过平凡生活。你脑子里计划的,一直都是死。”
第93章 遗愿 玄关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深夜,万籁俱寂,耳边能听到的,只有因为愤怒而沉重的呼吸。 祁染攥着拳头,骨节都嘎吱作响。他恨这个人,他从来没有像恨他那样恨过任何人。 “说话啊!”祁染的眼神几乎将他烧穿,“到现在,你还不承认吗!” 钟长诀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地让人怒火滔天。他低下头,拉住祁染的手,想让他别伤到自己,却被甩开了。 他顿了顿,抬起头,对上那利刃似的目光。 “是,”他说,“我想去死。” 这句话说出来的瞬间,他忽然感到心痛,不是因为死这个结局,而是面前人的脸色变了,那熊熊燃烧的怒火,在听到“死”字的一刻,忽然黯淡下来,只剩满眼的悲怆。 “为什么……”这是一句质疑,但语气只有恳求,“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为什么你这么执着?” “你不觉得我该死吗?” “你哪里该死!” “我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钟长诀说,“那些轰炸计划,是我亲手写下的,是我亲手批准的。在轰炸阿尔科夫的时候,为了节约稀缺的导弹,为了减少飞行员的风险,我特地选了能在最短时间内,用最少资源,造成最大伤亡的方法。那些导弹的每一个落点,都是我精确计算过的。那些人,是被我选中去死的。” “那又不是你想做的!” “结果是这样,讨论初衷还有什么意义吗?”钟长诀说,“我接受了命令,按下了按钮,就应该承担责任。” “责任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是,可到目前为止,谁都没觉得自己有责任,”钟长诀说,“我不能改变别人的想法,但至少,我要表达自己的态度。” “谁要你表达态度!”祁染气极,“有谁问你的罪了吗?有谁审判你了吗?你干嘛要自讨苦吃!” 钟长诀知道,这场争论没有终点,因为祁染不觉得他有错。 不仅祁染,整个联邦都不觉得他有错。甚至,如果有谁指责他,所有人都会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说他诋毁国家英雄,践踏国家荣誉。 他在战时荣誉满身,战后依然如此。 钟长诀移开目光,半晌,开口说:“阿尔科夫也有托养所。” 他没看到祁染的表情,但他能察觉到,对方心中的震动。 “那些孩子也被压在废墟底下,也被钢筋捅穿了肚子,也被大火活活烧成了焦炭,”他说,“里兰发生的一切,那里也都发生了。克尼亚的高层该死,我就不该死吗?” “对!”祁染说,“不该死!阿尔科夫死了二十万人又怎么样,这世道,该死的人没死,枉死的人多了去了!他们死就死了,我只要你活着!” 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刚才的歇斯底里变成蚕茧,将人包裹起来,令人窒息。 祁染忽然脱力一般,蹲了下来。钟长诀想去扶他,却被他甩开了。 那双手慢慢抱住脑袋,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是不相信眼前的场景是事实,不相信这个世界如此残酷。他不想接受。 很久很久,钟长诀才听到他开口。 “我求你……”那声音断断续续,像重锤一样,轰击着钟长诀的耳膜,“你别离开我,好吗?” 钟长诀感到脑内一阵轰鸣。原来,即便是钢铁做的心脏,也会剧痛。 一只手抓住了他,死死地攥着他的胳膊。他低下头,看到祁染的额头抵着他的大腿,脊背颤抖着。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亲人,朋友,一个都没有留下来……我只有你了……求求你……别去死……” 那只握着他胳膊的手,深深陷进了肉里,像是濒死之人攥住枯木,像是害怕稍微松一点,他就会走。 那只他的手在颤抖,连带着他的心也开始动摇。 然而,就在这一刻,或者说,就在每个他想要幸福度过后半生的一刻,冲天的火光和尖叫就会响起。 在轰炸完阿尔科夫后,他带领军队,占领了这座城市。 他站在化为焦土的路面上,望着融化的柏油马路里的尸体,叼着残肢的野狗,被钢水洞穿的头颅,四散的内脏碎片。 血雾在眼前漫开,一点一点地,世界变成了鲜红色。 脑中美好的、安宁的愿景,瞬间破碎。 他蹲下来,抱住面前的人。 “抱歉。”他说。 他必须要杀死钟长诀。而且要杀得大张旗鼓,杀得惊天动地,杀得让每一个民众都刻骨铭心,直到五十年后,他的死仍然被反复提及,引以为戒。 这个战时被作为胜利荣耀,战后还被当做争斗借口的符号,如果要退场,决不能无声无息地退场。 他要用钟长诀的死,钟长诀的陨灭,来结束这个仇恨循环,完成他在战时没能做到的愿望。 道歉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人瘫软了下来。 祁染绝望了。 他知道,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钟长诀想去死。 那些夜不能寐的晚上,那一颗射进胸膛的子弹,那面对他问及未来愿望时、躲闪的回答,明明白白就昭示着,这个人想去死。 在按下导弹发射按钮的一刻,钟长诀就在计划着自己的死亡。他一直等到现在,不过是因为联首还没有下台,战后重建还没有规划,军队的未来还没有着落。 现在,所有问题都已经解决,他可以安心去死了。 就像不能逼一个人去死一样,你也不能逼他活。 连他的造物主、他的爱人、他在世间唯一的牵挂也不可以。 “我……”祁染的手逐渐从他的胳膊上滑落,“我做了这么多……费了那么大工夫……还是没有用,是不是?” 他这么努力、呕心沥血地周旋、计划,不仅是想让他全身而退,也是想恳求他,想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自己是多么希望他活着。 他以为,看到自己这么费力,费力到入魔的程度,总该让这个人有一丝动容吧。 结果没有。 钟长诀终究还是放开了他。 他要留下他一个人。 钟长诀望着那只垂落的手,用尽全力抑制着,不要去触碰它。 最终,他还是站起身,重新去开门,不再看祁染的脸。 就在他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倏地,玄关响起了扣动扳机的声音。 他猛地回过头,看到祁染握着枪,枪口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他伸手要夺,祁染后退了一步。 “你敢走,我就死在这里,”祁染的声音有种冷静的疯狂,“你把枪拿走也没用,我肯定能找到办法去死。” “你别干傻事。” 祁染笑了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有点太讽刺了。” “你……”钟长诀深吸一口气,慢慢去握祁染的手,“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我最爱的人说他要去死!”祁染睁着眼睛,瞳孔里印着他慌乱的神情,“好,你要去死,我拦不住。那我就陪你一起死。” “你……” “你敢踏出这个门槛试试,我现在什么都干得出来!” 钟长诀望着他,半晌,收回了手。“你可以不用这么费力的。” 祁染的目光震动了一下。 钟长诀往前走了一步。那个无声的问题横亘在他们两人中间。 祁染后退了一步。 然后钟长诀问出了那句话:“你为什么不用暗码?” 祁染紧紧抿着嘴,嘴唇有些发白。 “你可以直接命令我的。”钟长诀说。 他慢慢往前走,祁染一步步后退,直到抵上冰冷的墙壁。 他没有再夺祁染的枪,一脸任凭处置的神情。“来吧,”他说,“命令我,不准去死。” 祁染盯着他的眼睛,脸色苍白,神情凄婉。 许久,玄关没有任何声音。 “为什么不下命令?”钟长诀望着他,“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资格对我下令,唯一有权力让我听从的,只有你。” 祁染的眼神从他的脸垂落到胸口,沉默片刻,说:“我不会再用暗码了。” 他是005的制造者,可005早已不是他的所有物。 他将他作为完整的、拥有独立人格的灵魂来尊重。 多年前,他启用暗码,抹消他的记忆,说是为了他的自由,可回头想想,这也是一种傲慢、一厢情愿。 005有选择的权利,忘记或不忘记,都该由他本人决定。 说一千道一万,当时的江念晚,仍然没有真的将他当成人类。 但现在的祁染绝不会这么做。 “你答应过,你会给我自由,”钟长诀说,“选择的自由。” 面前的人颤抖了一下。这句话,从他们重逢开始,他说过无数遍,却没想到有一天,会变成子弹,射进自己的胸膛。 “我无法决定自己为何而生,”钟长决说,“但我可以决定自己为何而死。” 他的存在始于江念晚对别人的爱,之后十年,他一直活在这种移情里。他无法做自己,只能模仿着那个祁染搭建的神像。 然后,他变成了那个神像,依然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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