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那个号码,心脏如同铅块一般坠了下去。他盼望霍尔的联络,也害怕霍尔的联络。 因为霍尔,恐怕还不知道江印白已死。 因为霍尔在接通的第一时刻,就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也真的问了:“江印白在哪里?他还好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祁染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血淋淋地怒吼着,撕扯着。 过去这段日子,他一直让自己忙碌,奔波,把时间都塞满。 仇恨代替了痛苦,让他的精神紧张而麻木。 有那根弦吊着,他以为他可以暂时挡住那巨大的悲痛。 可是,在无数个普通的瞬间——手磕到边沿,灯管失灵,窗前的花枯萎,就在那一刻,屏障就会刹那间消失,巨锤呼啸着落下,重重砸在他身上。 他捂住胸口,蹲了下来。 他长久的沉默,让霍尔感到恐惧。 “他失踪了?”霍尔的声音绷到极点,“你们没找到他?他也没联系你们?” 他还在问那些模棱两可的、程度较轻的可能性,甚至不敢、也不愿,提到夏厅。 他急切地追问着,希望祁染附和他,好像江印白真的只是失踪了。 祁染也希望,全身上下每一丝神经都希望,自己能回应他。 祁染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手心,短暂的疼痛让他的神智恢复清明。 “他……”再说出这个字,再确认这个事实,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空气一瞬间被抽走,精神已经窒息,已经粉碎,可肉体却还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还要在重述的过程中,一遍遍杀死那个记忆中最鲜活、最明亮的人,“他死了。” 对面陷入了寂静。太静了,仿佛陷入了真空。 祁染知道,从心底知道,对方现在的感受。 迄今为止的一切,一下就碎了,坍塌了,好像走到末路的恒星,所有物质都朝着一个点收缩,变成一个小小的黑洞,在那里,连光都会被吞没。 他的光。 霍尔抬起头,望向炫目的苍穹,周围的光线一点点黯淡,最终归于黑暗。 他再次回到了彻骨的永夜中。 为什么?在夏厅夺走他的一切之后,他唯一的、卑微的愿望,就是希望江印白好好活着。 他到底做了什么,上天连这样渺小的一点期盼,也要毁掉? 年轻的肉体坠着濒死的灵魂,像要把身体从中间撕裂。 他闭上眼睛,感觉到体内的器官正逐渐腐烂,和它们一起死去的,还有那颗拥有希望和悲悯的心。 终于,很久很久之后,他张开嘴,发出渺远而虚空的声音:“你想怎么杀他?” 对面甚至不需要他的解释:“我有一个计划。” “好,”霍尔说,“我配合你,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只有一个要求,把劳伯·贝肯交给我。” 他要用刀一点点剐下他的肉,他要用他的血祭奠死去的自己。 祁染压制从胸口涌出来悲伤和愤怒,向霍尔叙述接下来的计划。 最终,他还是没有告诉霍尔电刑的事,在霍尔看来,是自己连累了江印白,如果知道江印白是受尽折磨才死的,那对霍尔来说,太过残忍了。 即便不知道,仅仅是江印白因他被抓这个事实,霍尔也已经无法自处了。 祁染努力在声音中加入一些柔和的感情,最近,这变得越来越难了:“你不要苛责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我不会把时间花在这种没用的事上,”霍尔说,“我欠他的,下辈子再还,这辈子,劳伯·贝肯没死,我一秒钟都不会想其他事。” 祁染的心脏一阵抽痛。他和自己的心境何其相似。“你放心,”他松开拳头,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印痕,“我一定会让你亲手杀了他。” 顿了顿,他又坚定地说:“我也一定会让你沉冤得雪。” 让幸福之家案件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让逝者安息,冤者堂堂正正存活于世,这是江印白一生的心愿。他一定会帮他实现。 “等真相大白后,你会拿回属于你的东西,”祁染说,“勋章、军衔——那些战功物归原主,你肯定会升职的,还有……” 对面传来了一声笑,这笑太凄楚,太悲哀,让祁染刹住了话头。 “无所谓了,”霍尔说,“军功、军衔,这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命运发问。 “我最希望能看到这些的人,已经死了。” 他睁开眼睛,没有前路,没有过往,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曾经,他向江印白承诺,无论江印白做出什么选择,他都会陪他走到最后。 江印白将他从深渊里拉出来,走上了这条路,还没到半途,却自己先离开了。 只留他一个人,形单影只,拖着残破的灵魂,一步一步走向终点。 他终究……还是没能陪他走到最后。 祁染找到莫历,并没有费多大工夫。在矿区爆炸之前,某次夜谈中,江印白把她的私人号码告诉了他。 不出意料地,莫历在议会选举中落败了。她既没有充足的选举资金,也没有足够的媒体曝光,还没有实现对选民的承诺。 更何况,她的对手,还受到了夏厅非同一般的支持。 于是,在一场雪崩级别的失败后,她回到家乡,重操旧业,做起了律师。 某天,在客户走后,她接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电话。 可是,无论她如何回忆,也记不起自己认识叫“祁染”的人。 对面沉默片刻,仿佛接下来的话很艰难。 “我的真名叫江念晚,”他说,“我是江印白的哥哥。” 长久的沉默,似乎让对面感到疑惑。过了一会儿,莫历犹豫着发问:“江印白让你来找我的?” 她的声音带着警惕,毕竟江印白和她相处时间不长,并没有告诉她太多。而且,从上次会面后,江印白就再也没联系过她。 现在,忽然凭空冒出一个人,自称是他哥哥。怎么看,这都像是夏厅的陷阱。 “你相不相信我,在你听完之后再做决定,”祁染说,“我会给你一份录音,能证明林弋阳被杀另有隐情的录音。” 他拿出录音设备,放在屏幕前,开始播放。 听到内容,莫历有一瞬间的惊诧,随即冷静下来。 “它的媒体效应很大,”她说,“问题是,我到哪里找媒体公开它?联首肯定会封锁……” “不会,”祁染说,“之前会封锁,但之后就不会了。” “怎么可能?” “这你不用管,”祁染说,“我待会儿告诉你可以公开的时间,和媒体资源。” 莫历扫了眼房门,确认它紧闭。“我凭什么答应你?” “江印白跟我说过,你曾经愿意赌上一切帮他,”祁染说,“就算里面有党争和提高知名度的心思,在这样的环境里,你能提出这样的条件,我也很感谢你。” “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本来可以哄他,说你会帮他找证据,让他自己先上节目,然后见风使舵的。如果民众倒向他这边,你就出来声援,说这是你组织的,如果民众更相信夏厅,你就和他撇清关系,让他承担所有风险,”祁染说,“如果是其他政客,就会这么做。” 莫历笑了笑:“你对我们真是了解。” “当初,你愿意陪他们一起赌,我想现在也愿意,”祁染说,“而且这次,我保证你会赌赢。” “你知道政客的天职是怀疑一切吧。” “我会让人把录音原件带过去,”祁染说,“见到他,你就不会怀疑了。” “谁?” “霍尔中尉。” 莫历一瞬间坐直了身子:“你能让霍尔中尉来见我?” 对面仍然斩钉截铁地说:“我能。” 莫历紧皱眉头。这样的保证太难了,对方到底有什么底牌?让霍尔甘愿现身已经是难事,让霍尔平安和自己会面更是难上加难。一路上,霍尔会碰上多少核查,多少岗哨? 联邦的军队和警察系统可都在夏厅手里。 “你凭什么保证他平安到来?”莫历问。 对方顿了顿,用一句不可思议的话结束了这次会谈。 “在那时候,”他说,“我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联首。”
第88章 开庭 在政治献金改革如火如荼地进行时,联合军事法庭开庭了。 法庭上,克尼亚政府的前首相、外交部长、经济部长、三军元帅,均被判处死刑。 消息传到卡拉顿,掀起了一些波澜。 比如,代理政府门前的旗杆,经常被人折断。太阳升起时,警卫经常发现联邦的国旗掉在污泥中,撕得破破烂烂。 比如,市民公园里,有一尊钟长诀的塑像,时常被人泼油漆。即使每天有专人清理,依旧是去而复返,以至于底座已经变得斑驳。 给活人塑像,已经让祁染觉得毛骨悚然,更何况是在占领区竖起敌军元帅的塑像。这么设计的人,可不是为了让钟长诀声名远扬。 为了这层油漆,祁染和钟长诀出来散步时,经常刻意地绕开公园,两次后,钟长诀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不是泼在我身上,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祁染沉默片刻,说:“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我在乎,我不想看到你被人这么对待。” “他们不是针对我一个人,”钟长诀说,“也不是想为死去的前首相喊冤。” 对克尼亚人而言,曾经的领导人,也是带他们走入地狱的罪魁祸首,死有余辜。 “他们只是觉得不公平,”钟长诀说,“法庭审判了里兰之夜的主谋,可是阿尔科夫的那几十万条人命,没有人在意。” 祁染心里一沉。每次提及这个话题,他就觉得他们挂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可只有他一个人在拼命往回拽,只有他一个人不想看对方掉进深渊。 “我们是回击,”他再次强调,“第一个按下导弹按钮,和第二个按下导弹按钮,是不一样的。” “但死在阿尔科夫大火里的孩子,跟死在里兰大火里的孩子,并没有不同。” 祁染烦乱万分。每次对话都是死局,他们无法说服彼此,因为钟长诀给自己判了刑,而祁染是全世界最后一个会指责他的人。 他们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也许是幸运,也许是不幸,终端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祁染的终端。 钟长诀看着他接起电话,一边点头,一边附和。 成为祁染之后,他一下子失去了社会属性,之前几乎没有人联络他。可最近,他突然成为了两人中更经常交际的那一个。 钟长诀知道他在做什么,也知道联首复制品的存在。尽管心有惴惴,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和平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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