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没有回答,但似乎悄悄给了他一个拥抱。 暴雪被完全隔绝开了,连风声都小了很多,身体开始温暖起来,麻木的胃隐隐作痛。 没有食物。 海玉卿捧起一把雪,按在手里压实了,刚要递进嘴里,又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他把雪球扣成厚圆饼的形状,捧到嘴边,朝着虚空吹了口气。 “宝宝,吃蛋糕。” 温热的液体流过僵直的舌头,流进凝固的血液里。 在哔剥的火声中,海玉卿的身体逐渐柔软,复又颤抖起来。白色的眼帘揭开一条晃动的缝隙,它看到一张应该很熟悉的脸,离它很近,近得容不下任何人,但它只是茫然地看着,就像是灵魂站在身体之外地看着,想不起这是谁。 热度带来的力气耗尽,白色的眼帘又缓缓阖上。 风暴似乎停了,海玉卿从石头后钻出来,一望无垠的雪原,没有一丝杂色。 他忽然慌张起来,他从哪里来的,已经完全分辨不出了。 海玉卿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而后又停下来。脚趾深深地埋在平整的雪面上,他想起来,他没有来处。 再回头,那块石头也不见了,被冰雪铺满的大地一直延伸到昏暗的天上,似乎连地平线都消失了。 “找不到……” 找不到前行的方向,也找不到来路,什么都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不找了,玉卿,不用找了,醒醒。” 一个带着温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温柔,很暖。海玉卿回过头,似乎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黑褐色的轮廓在刺目的雪白中像是一个难以抓住的虚影。 “玉卿,回来了。” 海玉卿觉得眼睛好疼,他抓挠着眼睛,努力想要看清那个影子。 “醒了醒了,”虎啸天拍着金溟,“管用,再灌点,我再去烧。” 雨势减弱,虎啸天顶着木桌,把扔在雨里的木桶提进洞来,它等不得把暴雨溅进桶里的泥水震下去,便一股脑倒进石锅里。 金溟已经拿了兽皮把海玉卿裹起来,他按住乱动的白翅膀,轻声哄着,“眼睛有些发炎,玉卿乖,不要挠。” 海玉卿怔怔地睁着眼睛,发红的眼眶被水气泡着,刺痛感轻了一些。 风暴号角着,席卷着雪原在它眼中极速后退,那个模糊的虚影仍稳稳地站在原地,站在它的面前。 “找不到路了,”跳动的眼睑兜不住沉重的水气,海玉卿朝着它唯一能靠近的影子扑过去,“回不了家。” “回来了,玉卿已经回来了。”金溟拍着它,安慰道,“没事了,不怕。” 哭过之后的眼睛愈发干涩,刺痒感重新占据主导,翅膀被裹着不能动弹,海玉卿便把眼睛埋进黑羽毛里磨蹭,以此减轻痛痒。 温热的血液流动起来,触觉逐渐恢复,嗅觉逐渐恢复…… 是熟悉的温度,和熟悉的味道——海玉卿的鼻子贴在金溟颈肩的羽毛缝隙里,闻到了一丝不属于金溟的味道。 “水温了,不用等烧开吧。”虎啸天问。 等烧开再晾凉又得好久,鸟本来也是喝生水,半生不熟应该也没事吧…… 金溟直起脖子看向锅里,平静的水面冒着柔柔的热气,他也有点摸不准,海玉卿现在可经不起闹肚子。 但很快就不用再犹豫了,因为“噗”的一声后,本就奄奄一息的灶火彻底熄灭了,最后一根木柴也完全烧尽了。 金溟接过虎啸天递过来的水碗端到海玉卿嘴边,“玉卿,还冷不冷,再喝点水吧。” 海玉卿别过头,水碗跟着过来,它再扭头,水碗又耐心地跟上。 “哐啷”一声,木制的水碗打翻在地,海玉卿把浑身上下刚恢复的一点力气全用在嘴上,墨色的尖勾深深地嵌进黑翅膀里。 金溟疼得直嘶气,一动也不敢动。 这一口没留一点余地,若是飞着的海玉卿这么咬上一口猎物,下一秒就是把这块皮肉撕扯下来。 这凶狠的架势,惊得站在一旁的虎啸天连碗都没敢过来捡,“雨快停了,我回去弄点柴火来。” 说完就一溜烟儿跑了出去,一秒钟后,它又贴着墙根猫回来,悄悄顶走了木桌。 海玉卿的眼睛发着炎,红彤彤的样子没什么对峙的狞恶,反倒有种受尽委屈的哀怨。 “玉卿,到家了,”金溟疼得五官都扭曲了,他努力压着气儿让声音尽量不颤抖,“不怕了。” 海玉卿咬到力气耗尽仍不肯松嘴,松松含着黑翅膀大喘气,金溟只好用另一只翅膀给它轻轻抚着背顺气。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笑了一声。 海玉卿刚撒出点脾气,没好气地瞪他。 “打我又累着你了。”金溟趁机把翅膀收回来,展开甩了甩,酸麻感闪电般蹿上来,差点折下来。但他的语气还挺高兴,“咬得可真狠,看来是没事了。” 海玉卿把头别向一边,金溟的反应让它有些羞恼,忽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生气。 “是我不好,”灶火熄灭了,这会儿洞里比洞口暖和,金溟站起来,把海玉卿抱到床上去,“不该让你自己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吓着了?” 海玉卿本来不打算再理他,但金溟就像团棉花,任它怎么凶,就只是软绵绵一团包裹住它,还有点暖和。 它仍旧梗着脖子,用后脑勺对金溟小声嘟囔,“才没有吓着。” “怎么弄成这样?”金溟把海玉卿放在床上,又拉过被昨夜虎啸天揉成一团的绒毯,刚抖掉浮在上面的黄色虎毛,还没给海玉卿裹上,便一脚被踹到了地上。 绒毯捂着他的脸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儿,金溟刚手脚并用地把缠在身上的毯子拉开,还没坐直,摆在床上的枕头又跟着砸过来,破空之声来势汹汹,再次把他砸躺下。 “……”还没出完气? 金溟抱着枕头翻过身,没敢再站起来,猫着腰往洞口挪。 身后霹雳乓啷声追着他,海玉卿把床上能砸的东西全扔完,金溟也挪到了洞口。 洞外开始放晴,微弱的光亮照着即将离开的背影,模糊的轮廓就像梦里的那个虚影,它追过去,就会立刻消散,什么都抓不住。 海玉卿不想看到这一幕,他翻身朝向墙壁,把额头和膝盖一块抵在石壁上,在扔空了的木床上缩成小小一团。 走吧,只剩它自己,是它不要他了。 海玉卿闭上眼,眼睛又开始疼,它忍得辛苦,把头埋进翅膀里偷偷擦着眼泪。 洞里安静下来,木床的骨架缝隙露着风,有些冷,海玉卿忍不住又缩了缩,但自己能给自己的温度始终有限。 冷风在洞口打着旋儿,发出应和的呜咽声,一唱三叹,凄凄楚楚。 于是它终于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都走了,它又被丢掉了,丢在冰天雪地里,丢在凄风苦雨里。 身后传来细微的“咔哒咔哒”声,有点像鸟蛋破壳的声音,但又有些许不同。 泪珠子还在眼眶里打转,海玉卿立刻屏住气。 金溟没有离开,就在洞口停了下来,徘徊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海玉卿竖着耳朵听声辩位,忍着好奇就是不肯回头。 它才不会开口留他,休想! 过了没一分钟,金溟又悄悄走回来了。 海玉卿闭上眼睛,把头埋在翅膀里,缩得更严实。 金溟从背后轻抚了它一下,他不开口,它也不开口。紧接着木床发出一声轻轻的吱嘎声,黑翅膀覆过来,温柔地盖在它身上。 金溟温热的呼吸从背后传来,海玉卿心想,它现在应该立刻跳起来把金溟打出去,但盖在身上的翅膀很暖和,它不想动弹,它没力气了,不然它一定把金溟打出去。 “睡着了吗?”金溟轻声问,“昨晚到现在,吃过东西没?” “睡着了。”海玉卿硬着声,立刻回答,似乎是要用这样的语气表示出它坚定的立场。 “睡着了还知道回答。”金溟轻笑,他的下巴抵在海玉卿的脑袋上,笑的时候传来一阵轻轻的震动。 “……”海玉卿恼怒地翻过身,床就这么大,它被金溟挤着,翅膀伸不开,就拿爪子踹他,软绵绵的,打情骂俏的抚摸似的。 “好了好了,我投降,我错了。”金溟告饶,笑着递过一只碗来,“先吃点东西才有力气打我。一直在灶上煨着的,趁热吃。” 两只剥了壳的熟鸡蛋在木碗里打着滚儿,白润润的,软弹的碰撞中散发出可口的香气。 海玉卿梗着脖子,宁死不吃嗟来之食的模样,但它还没来得及说不,肚子先咕噜叫了一声。 “皮已经剥掉了,”金溟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只是笑意更浓,“乖乖的,吃完了我们好好说话。” 海玉卿用余光偷瞟着那两只圆滚滚的野鸡蛋,神情已经开始松动。它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又消耗了几乎全部的热量,连饥饿的感知力都已经迟钝,这会儿闻到食物的香气,很难再有精力生气。 但它听到金溟的话,立刻又炸毛了,“不。” 金溟看到这个反应,先把碗护在了怀里,洞里现在就这么两个鸡蛋的存粮,是昨天花豹煮了没吃的,弄坏了一时半会可就没吃的了。果然,下一秒白翅膀就挟风而至,差点把他从床上扇下去。 “走开。”海玉卿气势汹汹地吼,它不要乖乖的。 海玉卿贴着石壁坐起来,这床太小,容不了它展开身形地打架。 床这么小,怎么睡得开一只老虎和一只金雕。海玉卿低下头,扣着床缝,哽咽道:“你走,不要你。” 木碗轻轻放在床沿上,木制与木制发出一种温润的碰撞声。 “对不起,我知道昨晚的事让你受委屈了。”金溟不再嬉皮笑脸地靠过来,他默默下了床,远远地伸出翅膀把碗推过来,“把鸡蛋吃了,我立刻就走。” 是啊,他这样一个麻烦不断,只会拖累别人的人,有什么资格去靠近别人。 虽然他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海玉卿是去给他找线索,自己丢了半条命才回来的。 海玉卿现在终于明白,和他在一起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么危险。要是早知道……” 金溟自嘲地咧了咧嘴,他除了说对不起,一无是处。 要是早知道,又能如何?他仍旧什么都做不了。 海玉卿什么都不要,只想留在中部安安稳稳的生活,可是连这样简单的心愿他都无法满足。 “对不起。”金溟又往后退了一步。 木碗再次推到海玉卿面前,金溟垂着眼眸,不敢再往前,半是哀求半是哄劝,“不吃点东西,待会儿还会冷的。” “你放心,吃完我就去找东北虎,不管是什么事,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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