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是累死,他也不敢把东北虎当坐骑呀。 海玉卿不耐烦走路,它很满意金溟表现出的自我约束,但仍旧警告似的瞪着东北虎一眼,才拍着翅膀飞起来,跟着金溟的步伐在他头顶慢慢盘旋。 “除了记忆,还有哪里有问题吗?”东北虎又问,它提示道,“身体上有不对劲的地方吗?” 金溟刚想摇头,又停下来,“你会看病?” 从外在看,他和一只正常的金雕无异。 但东北虎已经问了数遍,它格外关注他的身体状况,这也许并不是无话可说的强行寒暄。 “真有问题?”东北虎拧着眉,声音很轻,仿佛是怕大声一点就会把金溟震碎。 “没有问题。”金溟还是摇了摇头。 他的身体会间歇性地失去控制,虽然时间很短暂,但这仍是一个可以致命的隐患。 东北虎敌友未明,交浅不适合言深。 这是人生教训。 “你现在住哪儿,吃的怎么样?”东北虎识趣儿地没再深问,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关切的模样让金溟恍惚以为他们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我们以前认识吗?”金溟忍不住问出口。 东北虎笑着摇摇头,说:“能认识你,是我莫大的荣幸。” 仿佛没能早点认识金溟,是它此生最大的遗憾。 金溟忽然发现,东北虎对他的态度,一直很——恭敬。 他怎么会想到这样一个词呢? 金溟不禁在心里自嘲道,一个连黑卷尾都敢踩在他头上的笨鸟,竟然会觉得东北虎对他的客气是恭敬。 这也许只是掌权者的涵养而已,他做人时“有幸”见过不少中枢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千万生命的生死去由只在一笑之中。 但这些人无一不是温文尔雅,即便是在无人之处,对着他这种为人唾弃的囚犯,也能永远保持着彬彬有礼、和蔼亲切。 金溟忽然停下来,愣在原地。 时近正午,这是一个奇妙的时刻,高悬在头顶的太阳会用最大的温柔包裹住每一个直立的物体,让他们脚下没有一丝阴影。 闪着金光的羽毛每一根都沐浴在阳光里,但金溟的意识有一瞬间进入了一个黑暗的空间—— 狭小的空间里三面是高墙,而眼前的那一面,是铁栏。 金溟低下头,看到一双人类的手。那双手上,带着一副手铐。 —— 他是一个,罪犯。 那不是赤道基地。 他的确被赤道基地扣押了很多年,但他们只是把他的活动范围限制在研究所里,甚至在那个资源匮乏的年代里,还竭尽所能给了他高于很多人的舒适待遇。 金溟愣怔地看着自己的翅膀,仿佛那副手铐仍旧扣在他的双翅上。 他不是个聪明的人,没有能力去犯罪。他连说个谎话都要打哆嗦,更没胆子去犯罪。 可是,怎么会被带上了手铐? 东北虎感觉到金溟没跟上,它回过头,看到金溟站在温暖的阳光里,却浑身发着抖,“怎么了,你冷?” 东北虎慌张地抬起爪子,又怕自己手太重,不敢落下。它转过身,以金溟为中心把身体弯成一个半圆,仿佛是要挡住并不存在的风,又卷起长长的毛尾巴,轻轻偎在金溟身上,试图给他取暖。 在高处盘旋的海玉卿立刻落下来,白色的爪子狠狠抓住刚搭在金溟身上的虎尾。东北虎吃痛地皱眉,却咬着牙一动不动,依旧偎着发抖的金溟。 “玉卿。”沉溺在记忆片段中的金溟被海玉卿的低唳声叫醒,他喝止道。 海玉卿又朝东北虎背上狠狠啄了一口才松开了爪子,就像是刚听到金溟的喊声。 它冒着冷气似的落在金溟和东北虎之间。 东北虎没心思和海玉卿计较,它探着头,嘴里的热气都喷到了金溟脸上,“你刚才怎么了,身体哪里不舒服?” 它对金溟的关心,丝毫看不出作假。 好像,也不值得作假。 金溟心想,他这样一只一无是处的金雕,甚至连肉都不够有嚼劲儿,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值得被算计的价值。 “你相信东西不是我偷的?”金溟问。 “当然。”东北虎答,甚至没有一秒钟的迟疑,语气听上去给予了金溟最大的信任。 “为什么?我们并不认识。”金溟感觉自己有些感动,还有些内疚。 他之前毫无依据,却一直恶意揣测东北虎,其实东北虎并没有他想象得那样蛮不讲理、嗜血残暴。 东北虎看着金溟,直到确定他的身体已经恢复正常,才笑出来,“因为,我没丢东西。” “?”金溟没控制好惊讶的表情,更没控制好眼里一闪而过的某种眼神,某种看变态的眼神。 东北虎是在玩弄大家吗? 可是穿山甲说从昨夜到现在,许多反抗的动物直接被杀了。 “中部太平太久了,”东北虎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解释道,“偶尔也该找个理由,敲打敲打。” “这只是你的游戏?” “你可以叫它‘手段’。”东北虎纠正道,面不改色,甚至有一点期待表扬的得意。 金溟感觉自己的眉毛在抖动,这是他愤怒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他很少会愤怒。 跳动的眉毛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东北虎在他眼中形成的具象开始恍惚。他仿佛从这只四脚着地的动物身上,看到了一些让他害怕的东西。 一些让他害怕的两脚动物身上才有的东西。 “厌恶?”东北虎读出了金溟眼中的情绪,好像有些受伤,但它仍旧温和地解释,“我有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你会理解的。” “我不理解。”金溟大声地反驳。 他的胆子一向不大,但愤怒让他忘记了害怕,忘记了他吼的是一只在地面上一爪子就可以碾碎他的东北虎。 “你会支持我的。”东北虎的口气很笃定。 “把对生命的轻视粉饰成‘手段’,”金溟气极反笑,“恕我不敢苟同。” 虎虎生风的眼睛耷拉成一种无辜的椭圆,东北虎垂着头,像个被老师教训的小学生,心里明明不太服气,又不得不蹲在这里等着老师把训诫的话说完。 “我没有轻视生命。”东北虎忍不住小声反驳,很委屈。 “‘尊重每一个生命’,是我毕生的信念。”
第65章 天真 海玉卿转过头, 目不转睛地看着金溟,它再次从金溟愤怒的脸上感受到那种没有见过的神情。 只是它没有词汇可以来形容奇怪的这种神情——一种既可以出现在一张孤独寂寥的脸上,又可以伴随着愤怒激动而生的神情。 但正是这样的神情, 让金溟在它眼里变得与众不同, 独一无二。 海玉卿歪着头, 不禁看得出了神。 “每一个生命?”金溟喃喃重复。 “是,”虎眼闪烁着炽热而期待的光芒,东北虎的脸上有一种庄严的光辉,仿佛在守护某种誓言。它一字一句重复, “‘尊重每一个生命’。” 这样的语气加神态,让金溟恍惚觉得东北虎是在跟他对接头暗号。 金溟低下头, 眉毛不自觉皱在一起,他判断不出东北虎的意图, 答错了会怎样? 从刚才鹰群的令行禁止和穿山甲的栗栗危惧,明显看得出东北虎不是一个会对其他动物很宽容的老虎,至少表面上极具威严,而心里更是神谟庙筭,它对任何动物充满距离感都不足为奇。 但东北虎对他的态度,很亲近,甚至可以说有点狂热。 可是他们明明不认识,这热情实在是来得有点莫名其妙。 “你觉得我还没有做好吗?”东北虎等了一会儿,看不到金溟的回应, 终于忍不住, 有些局促地问。 金溟忽然反应过来,东北虎也许不是在对暗号, 是在暗示此处应有掌声——东北虎想得到夸赞。 东北虎平时也是这样浮夸的性格吗? 金溟低下头,向海玉卿求证。 海玉卿困惑地摇了摇头, 它和东北虎根本不熟,话都没说过一句。 金溟并不想迎合东北虎的暗示,他质问道:“每一个生命,包括那些被抓起来、被肆意杀掉的动物吗?” “没有差别的尊重吗?” 东北虎的声音好似有些失望。 也许是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赞许。 “尊重本身就是消弭差别。”金溟道。 东北虎静静地看着金溟,有些索然,“原来这果真是你真实的想法。” 紧接着,它猛然站起来,有些激动,仿佛憋了几辈子的话终于有了一吐为快的机会,“你不觉得这样的想法太天真吗?这是不切实际的空想,根本不可能实现。” 太阳稍微偏离了正上,东北虎抬起爪子,在金溟脚下投射出一条细细的阴影,“任何事都有其对立面,有阳光必然有阴影,差别是永恒存在的,永远不可能被彻底消除。如果光与暗再无界限,那世界岂非进入了混沌。” “……”金溟眨了眨眼。 感觉很厉害的样子,但是……东北虎到底想说什么? “‘没有限度和约束的行为,必将走向毁灭’,这难道不是你说的吗?那么‘尊重每一个生命’,自然也该有其限度。” 东北虎像是在很认真地和金溟进行思想交流,没有一点恐吓的意味。 “……”但金溟被它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话,的确像是他说的。 但这是他之前腹诽东北虎时说的,难道他当时心里想着,就自言自语说了出来?可是东北虎又是怎么知道的? 金溟不禁吸了口凉气,他本来还在思考中部在东北虎的统治下实行的是封建制度还是奴隶制度——他抬头看了看不时略过天空俯视万物的鹰队,像极了无处不在的监控——原来竟是极权主义。 难怪大家都谈虎色变,东北虎不止是控制动物的行为,它还要监控思想。 一阵微风吹过,吹得金溟透心凉。 东北虎迎着风神清气爽地抖了抖毛,它把金溟的沉默当成了赞同,口若悬河,意气风发,“风从很远的地方来,也许它最初只是来自于一只蝴蝶的翅膀震动。养育数万生命的河流波澜壮阔,它的源头却只有一拳之大。” 东北虎得意道:“你站在源头,想象不到那条细流已经成了怎样一条浩浩汤汤的巨流。” 虽然听不太懂,但金溟仍努力尝试和东北虎沟通,“百川灌河才能形成巨流,并非只靠一个单薄的源头。” 民心四散的暴政终究会走向凋零。 “是的,我们努力了很久。”东北虎感概道。 金溟,“……” 好像不是在夸你。 虽然不知道东北虎怎么理解的,但它看上去有些心满意足。 然后它用一种得到赞许后的谦虚态度饱含深情地回望了金溟一眼,“但也不能否认源头的重要,从无到有,才是最伟大的一步跨越。如果没有最初的引导,流进泥沼的水只会成为污水,流进沙漠的水只能蒸发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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