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四溅的对视中,海玉卿忽然改了态度,它坐下来,雪白的爪子耷拉在峭壁上,踢了踢在石缝间怒吼迸溅没有方向的水流,朝下面望去,说:“我也不想飞。” 金溟不太想靠近危险的地带,但海玉卿耷拉着头的背影看上去很孤单、很弱小。 最终,金溟挨着它坐下来,摸了摸白脑袋。 “那时候,还很小,”海玉卿笑了笑,声音有些孩子气,“路还走不好。” 一根有金溟大腿粗的断枝流过来,卡在乱石之中。海玉卿伸出爪子握住那根树枝,“咔哒”一声就轻松捏断了。 “连这样一根树枝都拿不动。”捏碎的树枝被湍急的水流冲下悬崖,海玉卿低头望着很快便湮灭于白色水花中的绿叶,淡淡道。 金溟展开翅膀,轻轻覆在它的肩上,感觉到微微的颤抖。 “我一直以为,”海玉卿张开嘴,很久也不能发出那个在它会开口说话时就立刻掌握的音符。最后它只能放弃,换了一个词继续说,“她很讨厌我。” “我不会飞,她带着我,走不掉,很危险。”海玉卿站起来,吸了口带着水汽的空气,它转过身,背对着悬崖,对金溟笑了笑,“所以,把我从悬崖上推下去。” 金溟这才意识到,海玉卿说的应该是它的亲鸟。 “鹰隼的翅膀太大,要飞起来,需要很强的气流,每一只小鹰都是从悬崖上学会飞行的。”金溟安慰道。 “也有很多在悬崖上摔死的小鹰。”海玉卿微微展开翅膀,又往后退了一步,“她,讨厌我吗?” 金溟不知道该怎么再来安慰它,这就是鹰类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则,不会飞的话,即便不摔死,也会饿死或者直接被其他猛禽猛兽吃掉。 “不是讨厌,它是想要你更好的生存下来。”金溟回答,“没有父母不想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长大,但他们没有办法选择环境。有时候,那已经是最好的抉择了。” 海玉卿又退了一步,白色的身躯几乎与白色的浪花融为一体,在崖边摇摇欲坠。 “你先过来。”金溟把翅膀微微向前伸展,做出拥抱的姿态,急急地说,“我也被父母遗弃过,我是说,放弃。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放弃了我,不顾我的生死。” 海玉卿没有再往后退,仍旧站在最危险的地方,用一双澄澈的黑眼睛静静地看着金溟。 “我知道他们是爱我的,”金溟勉强笑了一下,“其实也怪过他们的,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不是他们的孩子,会不会过得好一点。” “但我们现在过得也很好,不是吗?”金溟敞开怀抱,“玉卿,过来,让我抱抱你。” 海玉卿问:“你会讨厌我吗?” 金溟立刻答道:“不会!” 海玉卿冲他笑了笑,意味不明。 金溟把翅膀展得更开,想把海玉卿紧紧佣进怀里。 “玉卿,过来。玉卿!” 紧接着,金溟的声音在一瞬间拔高,但声音没有冲上云霄,而是飞流直下。 海玉卿摔下去了! 它闭上眼,仰面从崖边倒了下去。 金溟想也没想,跟着跳了下去。 水花砸进眼里,金溟眯着眼,看不清会让他头晕目眩的高度。他的身体在极速失重,但恐高的他毫无感觉,因为他的心已经跟着海玉卿坠到更远的地方。 如果海玉卿死了…… 金溟想起昨晚他吼着不要靠近他时,那个受伤的眼神。 心忽然疼得抽起来。 紧接着金溟感觉到自己已经抓住海玉卿了,那熟悉的触感就在他身下。 “飞!” 是海玉卿的声音,就在他耳畔。 金溟睁开眼,看到海玉卿的眼睛,以及它背后飞速变化的背景。 海玉卿的体温就萦绕在身旁,让他感觉到一种安心,一种从高空往深渊俯视也不惶恐的安心。 “不怕,飞!” 海玉卿仍旧仰着面往下坠,这么说也不太恰当,因为金溟立刻就发现,海玉卿反着也能飞! 甚至还在无所凭借的空中给了他一些缓冲的力道。 的确,有很多小鹰会摔死在悬崖上。但没有一只会飞的成年鹰会从悬崖上摔死。 这只狡猾的小鸟! 骗他跳崖!
第57章 抓鱼 “展开翅膀。”海玉卿道。 金溟看着海玉卿的眼睛, 慢慢打开翅膀。 宽厚的翅膀迎着强劲的气流,像那把降落伞一样,将他下坠的趋势猛然定在空中, 又缓缓地往下飘。 海玉卿单侧的翅膀一展, 从他身下翻过来, 开始正向飞行。它扭着脖子看向金溟,白翅膀舒展开,让金溟跟着它的动作来尝试控制气流。 有昨天试飞的经验,现在又有强大的气流加持, 飞起来应该是毫无意外的事。 但金溟只是拍了两下,身体又开始往下坠。 最初的下意识反应过去后, 金溟推开海玉卿,再次闭上眼睛, 收紧翅膀任由自己坠落。 他痛苦道:“不要逼我,我不想飞。” 恐高只是他内心的抗拒在身体上的外部反射,实际上,仅仅是他不想飞。 海玉卿拍打着翅膀,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托着金溟,但今天的起跳点和昨天相比,高度差了太多,凭它的身体根本撑不住金雕下坠的冲劲儿。 从折断过的那部分翅膀开始,用力过度的疼痛转瞬席卷全身。 有那么一瞬海玉卿觉得自己的翅膀已经僵掉了, 血管里流过的红细胞每一个都带着毛刺, 仿佛回到了那个雪暴漫天的地方。 它咬着牙,在身下气流的冲击和身上金雕的重量夹击中翻过身来, 抱住金溟的脖子。 “好,不飞。”它也收紧了翅膀。 金溟诧异地睁开眼, 他试图把挂在他身上的海玉卿摘下来,气急败坏道:“会飞的鸟不会让自己摔死。” 就像没人能憋死自己,没人能战胜身体自身的保护机制,求生是生命的本能。 万念俱灰是人类的情感,只要还能活,动物就不会想死。 海玉卿刚才已经骗了他一次,还想再骗他。 “那就淹死。”海玉卿仍旧抱着他的脖子,那语气很平常,比早晨问他是不是做了噩梦时要更加平静。 “你……”金溟来不及再说什么,他已经看见水面。 失去海玉卿的支撑,下坠的速度变得很快,他甚至不需要再闭上眼,下一秒,也许是下一毫秒,他们就会摔进水里,而他身下的海玉卿会首先砸在被瀑布冲出尖锐棱角的石头上。 海玉卿是一只很倔强的小鸟。 金溟心想,它该不会觉得现在在比谁先松手谁就输了吧。 黑褐色的翅膀擦着泛白的水花滑出十几米,在水面重重摔出一片形状凌乱的水纹。 海玉卿的尾羽被微凉的潭水没过,紧接着是身体、脖子,最后是带着墨沁的玉色尖喙和雪白的鼻腔。 白翅膀因即将灭顶的死亡威胁有一瞬间的松力,紧接着环着金溟脖子的力道更重了。 海玉卿看着金溟,黑眼睛里有面临死亡而产生的本能恐慌,还有一种平静。 金溟从这种平静的眼神里忽然想起海玉卿昨天对他说的话。 “不变!” 黑褐色的翅膀翻出水面时闪烁着暗金的流光,翻腾的水花溅起三米高的水线,在阳光的渲染下形成一条细细的彩虹。 海玉卿被金溟带出水面,它猛然吸了口充满氧气的空气,鼻腔的褶皱里还残留着一些水珠,被它一块吸进气腔里。 在憋闷的呛咳声中,它感觉到金溟用湿漉漉的下巴轻轻蹭着它同样湿漉漉的脑袋,叹气的鼻息吹在它的脸上。 金溟道:“你啊。” ** 金溟仰面躺在湖边的草丛里,把翅膀摊平,想要晒干仍旧藏在翅羽缝隙里的潮湿水汽。 海玉卿站在他身旁,展开翅膀在他头顶抖羽毛。 金溟,“……” 感觉蒸发量小于降雨量。 “玉卿,过来晒太阳,一会儿就干了。”金溟拍了拍他身侧的草地。 别在他头上继续洒水了。 海玉卿在平地上走路一蹦一跳,身姿很轻盈,有一种天真的孩子气。 金溟侧头看着它走过来,心想,他总是不自觉错把海玉卿当成一个孩子,但它其实已经成年,而且心智坚定而成熟。 身旁一大片空地,但海玉卿偏偏要在金溟摊开的翅膀上躺下来。 湿漉漉的羽毛被身体的重量压出水珠,又全流进金溟的翅羽里。 “这样到晚上也晒不干了。” 金溟被海玉卿蹭得掖羽发痒,他翻过身想把海玉卿推远点,但翅膀才刚碰到它,又是一阵引他发笑的痒,笑得他忍不住弓起腰,反倒把海玉卿裹进怀里,欲拒还迎似的。 海玉卿信以为真,侧着身伸出尖喙,努力给金溟清理羽毛里的水汽。 金溟觉得更痒了,他忍不住起了坏心,翻身把动手动脚的海玉卿按住,也伸出尖喙朝它的掖羽挠了挠。 海玉卿立刻咯咯笑成一团,在他怀里扭成一条不安分的虾米。 金溟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它,直到笑声渐渐停下来。 海玉卿眨了眨黑黑的眼睛,躺在他身下,一动不动地回望着他。 鹰群的搜索战斗尚未结束,云端里隐现的唳声绕过这片山湖,越来越远。 金溟没有抬头去看鹰群,他问:“为什么它们会绕开这里?” “因为,”海玉卿歪头想了想,“这里现在是我的领地。” “你的领地是不能和其他鹰隼共享的?”金溟继续问。 “嗯。”海玉卿点点头。 它躺在地上,点头的动作带着全身轻轻颤动,金溟感觉到身下的白羽毛一瞬间贴近,又一瞬间远离,让他的心跳跟着忽然顿下来,又忽然无端加快。 “我可以共享你的领地?”金溟索性把身体压得更低,让软软的白腹毛全部贴在他身上。 “当然可以。” 海玉卿笑起来时黑眼睛澄澈地闪动着。 可是这样还是不行,金溟觉得他的心跳仍旧被这只小鸟操控着。 它眨眨眼睛,他的心跳就跟着加快。它不看他时,仅仅是眨眼闭上的那一瞬间,他的心里也会怅然若失。 “为什么?”金溟的呼吸和他的眸色一起开始沉重。 海玉卿知道那个词,但它一时又想不起来了,只好皱着眉努力搜索记忆。 金溟紧闭着嘴,没有催促,只有越来越重的鼻息萦绕在毫无间隙的拥抱里。 黑眼睛猛然一亮,海玉卿终于把那个词从词汇库里找出来,“配……” 金溟猛然松开海玉卿,把剩下的那个字捂回它的嘴里。 他忽然明白了海玉卿昨晚异常的行为,也许在海玉卿看来那并不是异常行为。 海玉卿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翕动的嘴巴发出模糊的声音,是个含混的“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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