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癸盘腿坐在瘸了腿的椅子上,因为不少伤口在脸上,被闻庚勾着下巴抬起了脸,但闻癸不敢直视闻庚的眼睛,却又舍不得他专注的神情,只好把目光落在男人坚毅的下颌。 “痛吗?”闻庚问道。 闻癸觉得脑袋更晕了,他甚至觉得,如果是为了得到一个人的关心,他是愿意受这顿毒打的。 “嗯……”他回答的声音如若蚊吟。 闻庚又嗤笑了一声:“知道痛就不要莽撞。” “和狗崽子似的。”闻癸听到闻庚小声嘟囔了一句,但是动作却更轻了。 当天夜里闻癸醒来的时候,发现前胸和后背都暖呼呼的。 胸前是因为那团还没熄灭的火堆,但是后背是什么? 他过回神,感受到身后之人沉稳而有规律的心跳。 两个人一起挤在一床并不大的棉被中,闻庚的棉被比闻癸用的好很多,里面的棉花厚厚的,还算蓬松,压在身上沉甸甸的,而比棉被更重的是男人搭在他腰上的手。 在他贫瘠又漫长的十几年生命中,他好似从来没有在一个人怀里醒来的记忆。 柴房静极了,从缝隙里可以看到漆黑的夜,然后有洋洋洒洒的雪自夜空坠落。 没有风,雪安静地落下。 一点一点掩住缝隙。 闻癸心里无比安宁。 —— 不过很显然,闻管事的针对不仅仅是让他们搬到柴房这么简单。 寅时,闻庚睁开了眼睛。 管事是不可能走一炷香过来叫他,但若是他去晚了,却必定遭受惩罚。 闻庚轻手轻脚地卸下几根木头,上面的积雪落地,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再次将木头搭回去。 这一小块深褐色的木头是雪地里这间柴房的唯一辨识。 闻庚走的很快,到达平日里上工的地点时其余人还没来,等了一会儿,才见到其余人的身影。 他们在闻甲那里领好当日需要完成炮制的皮子,拖着困顿的脚步前往室内的水池。 等发到闻庚这里时,闻甲才像是发现了他一般:“今日就这些皮子,没有多余的了。” 哪怕他才是最先来的。 闻乙抱着自己的几张皮子从闻庚身边路过:“兴许今日要你杀牛呢。” 闻庚知道事情有诈,却还是走到了平日里杀牛和驴的地方。 果然,也没有安排他的工作。 “哦,你看我这脑子,我想起了,管事仁慈,让你和闻癸好生休息,这几日便不让你们出工了。” 闻甲这才凉凉地说了一句。 闻庚明白了闻管事他们打得主意,在黄坊中,不干活就没有食物。那柴房虽破,但是修修补补也能住,就算冻得死闻癸,也冻不死闻庚。 但是闻庚再强壮,他也得吃饭吧? 这冰天雪地,又不靠山又不靠水,没有黄坊的供给,闻庚吃什么?还不得活活饿死。 若是他去偷去抢,那便更好了。 闻管事正缺一个名目来折腾闻庚。 在这黄坊之中,管事虽然能处罚奴隶,但是却不能无故处死奴隶,因为四坊之中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属于城主的。 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逼闻庚,逼他动手。 —— “你怎么回来了?”闻癸撑起身体,他的脸红扑扑的,闻庚一伸手,果然又低烧了起来。 “他们不给你派活了?”闻癸很快反应过来。 闻庚点头。 轻微的腹鸣声响起,闻癸将身体折迭得更紧。 他从昨天晚上就没进食,到了现在早已饥肠辘辘。但是闻庚也是一样,他决不能成为闻庚的负担。 “什么声音?”闻庚凝神,似在认真倾听。 闻癸羞耻难过得眼泪都要落下了。 就见闻庚从兜里掏出来一把坚果,放进他的手里。 “路上掏了两个松鼠洞。这些小东西倒是挺能藏东西的。”他说得轻松,闻癸却知道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两个人撑过一个冬天。 若是食物好找,以闻庚的脚程也不可能到正午才回来。 闻癸将几粒橡子放进未燃烬的火堆里,又把松子剥好递给闻庚。 “一起吃。” “小孩儿的零嘴儿,快点吃,吃完帮我干点活。” 一听到自己能帮闻庚办事,闻癸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他执着地将松子仁递给闻庚,见他吃下后才动手剥下面的放进自己的嘴里。 “什么事?” “你不是会丹青吗,画一张。” 若是没有这一出,闻庚也会这么办的,他们不能一直停留在黄坊。 —— “最近那边有什么动静?”闻管事微微抬起下巴,他的下颌骨已经被层层脂肪包裹完了,随着这个动作,他脸上的肉也跟着颤了颤。 “最近两人都不怎么出来,闻庚只进林子砍树,掏地衣和松鼠窝,我看他们也撑不了几天了。”闻乙答得飞快。 那林子面积不大,就算有小型动物,数量也不会太多。 闻管事自然也知道这点,他摆摆手:“别误了正事,夜里把皮子收好,免得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动了歪心思。” —— 万影会如期而至,一大早上,水靖园中就是一派热闹的景象。 水靖园游廊曲折、花木掩映,堪称一步一景,家仆穿梭其间,将各坊交来的作品安置在不同位置。 因是赏影,晚会自亥时开始,在此之前,除家仆及天字坊以外的坊内人员是不可以进入园区的,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因嫉妒蓄意毁坏他人参展的作品。 闻庚将巨大的木架扛在肩上,闻管事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他本不欲放闻庚出来见人,但今日事务繁多,人手不足,于是黄坊中所有健壮的男丁都被召来搭建展台。 他方才特意派人搜过闻庚的身,确定他没有在身上私藏皮影,且参展作品中并没有他的名字,这才放他进入园区。 闻庚进园没多久,就碰见了一张熟面孔。 扎着双丫髻的少女冲他挥挥手:“闻庚,你来了!” 闻庚冲她点头,春柳便小跑过来,压低声音道:“这次多亏了你,我主人很是喜欢那布景,决定要用了呢!” “若是拔得头筹,定是少不了你的。” “对了,你还没参加过万影会吧!”春柳捂着嘴笑了笑,“我虽不能让你进来侍候,但是晚会结束后需要几个灭灯的人,我可以帮你提一嘴。” 展台留到明日再收拾也来得及,但是烛火却不能烧一夜,怕会引发火灾。所以按照惯例,每次晚会结束时,都有几名家仆进去现将烛火扑灭,再将展品收起。 “虽然是尾声,表演的人已经离开了,但是灯火璀璨之间人影幢幢还是很美的呢!” “还有画画的那个小家伙没来吗?我也帮他说一说,他叫闻癸?是这个名字吧……三年才有一次机会,你们可别错过了!”
第93章 油纸 少女的一番好意, 闻庚自然答应了下来。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通过雕刻皮影来在城主面前露脸,一是皮料不好得,到时候闻管事再给扣上一个偷窃的罪名, 二是容易引起其他人的忌惮。 万影会上有整整一万副皮影, 即使男女老幼、书生武士, 形态各异,但是想出彩却不容易。 若要博的城主的青睐,造景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在花间,在月下,见到的美人总是比平日里看见的要增色三分。 据闻庚所知,天字坊、地坊中人虽会画稿,但是擅风景者少, 毕竟在这个时代, 能读书的平民非常少, 审美水平也就非常有限。 于是闻癸在木板上画了一幅凭栏赏月图, 而他则用木板将背景雕刻了出来。 闻癸这小家伙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光是月亮, 闻癸就画了三十余种形态,将明月缀枝、满月当空、轻云蔽月、月下西楼的情景全部表现出来。 而且他对闻庚的雕刻要求也相当高,哪里需要削薄, 哪里需要表现明暗, 他都一一指出来。 闻庚有些惊讶,他不知道闻癸哪里来的那么多闲心去观察一轮月亮。 他此话一出, 闻癸也愣住了。 “我……我不记得了。”他颦着眉,有些苦恼, 只隐隐约约记得, 在相当相当一段漫长的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看着月亮。 他看着月亮东升西落, 直到露水打湿他的衣襟,他还能记得露水沾衣后贴在肌肤上冰冷的寒意。 然而等闻癸细细地翻找起他的记忆时,却发现没有任何一段时光能对得上。 两人对视一眼。 “我……”闻癸的嗓子都哑了。 他低头看自己所画的图,笔墨横姿,手法老道。 在察觉到他的记忆或许不全之前,他只觉得他的画技精妙是因为师从名师或是天赋异禀,可现在细想之下,他才发现这不是一个十来岁的人就可以拥有的画技。 他究竟是谁? 若是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闻癸被这个想法惊得全身冰凉,这时,一只手覆上了他的头顶。 “别多想。” 闻癸只感觉全身上下唯一的热源就来自于头顶的手,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攀住那条胳膊,想要攫取更多的热量。 “我也不记得。”闻庚缓缓道,“这座城里的人,都没有过去。” 在闻庚的记忆中,他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后来城外疫病横行,十室九空,他见着坪临城的告示,这才报名进了坊内。 他已在黄坊劳作了两年。 正是这个两年让他心存疑惑。 因为他发现他对坊间之事知之甚少。 这并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他因此起了疑心,然后他发现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过去,而他们对此视而不见。 闻庚在坊内,从未听到过有人讨论自己的家人和籍贯,而当他刻意问起时,大多数人都会说忘了,只有一次,被提问的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卡壳了一般,片刻后才恢复正常,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般继续前一个话题。 “我们被下了药?”闻癸问道,他皱着眉,“可是让坊内的所有人失去记忆,还对怪异之处视而不见,这样的药真的存在吗?” “不仅是失去记忆,我们还有可能被伪造了记忆,这不像是药物可以做到的。” 两人俱是沉默。 不过片刻之后,闻癸就指着闻庚刻画完整的云道:“轻云之意,取之于薄。” 意思就是闻庚镂刻的这朵云太厚了,无法满足“轻云蔽月”的要求。 闻庚手一顿,将木屑抖去,嗤笑一声:“狗崽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闻癸垂着眼睛:“得好好完成这幅画才行,也许见到了城主,事情会有转机。” 闻庚也是这样想的。 作为坪临城的统治者,城主的记忆是否也被篡改过?或者说,篡改他们记忆的人也许就是城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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