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方惊愚心里浑不是滋味,他虽与方家断绝关系,离家后未受过家中一分一毫恩惠,却也见不得人平白受苦。他又问: “你们待在府中,这些年来竟无些末工钱么?” 老妇道:“琅玕卫对咱们有恩。昔年蓬莱雪害时,他收留了一批几近冻馁之徒在家中作长工,那便是我们了。他曾于我们有救命之恩,我等又怎能因蝇头小利而弃他于不顾?” 方惊愚点点头,脸上虽平静,心中却愈发酸涩。爹连对外人都这般和善可亲,可对他却一副极冰冷的模样。 走过群房时,他又望见几位年迈下人正抖抖索索地生火烧饭。一个个着带补丁的单衣,缺鼻少耳,显是疾患之人。老妇见他惊诧,解释道:“老爷犯过后便软禁府中,圣上命令添军把守,监看的兵丁也是近年方才撤下,家中仆从多半被调走或遣散,只余咱们这些歪瓜劣枣了!可咱们虽是裂枣,心却不坏。如今肯在这府里办事的,也皆是些忠心之人了。” 府中人少,更显得空旷冷寂。戏楼、寝楼、宅居里家什搬得空空荡荡,园里常种的百日红早已凋零,唯有一株冬青木未死,在风里颤着枝。青衫老妇带着方惊愚走到三开间的庭闱前,对他道,“老爷便在里头卧病。” 方惊愚点了点头,望见正恰有一位跛脚老仆端着汤药走过来,便上前接过木托,道,“我进去伏侍罢。” 推开槅扇,走进正房。房内四处挂筼筜帷帘,昏黯无光。空廓的房中置着一张八步床,覆着厚重纱帘,像一只大茧将床榻裹起。纱帘里一片死寂。 突然间,死寂里迸发出一阵尖利的大叫,像是锋锐的爪子抓过耳鼓。 “谁!是谁敢踏足方府?你是谁?你不是常来的人!是要来擒我儿子的人么?他娘的,琅玕卫在此,谁敢动府上的人分毫?来啊!用刀砍我胸膛啊,教我流血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叫声惨厉之极,教人听了毛骨悚然,方惊愚亦起一身鸡皮疙瘩。然而他只是脸色沉静地走过去,将木托放在床头小柜上,道: “吃药了,爹。” 那股尖锐的大叫忽而平息了下去。 不知过了许久,那声音再度响起时,已变成了沙哑却和善的嘶声: “悯圣,你来啦。” 方惊愚眼眸一颤,很快低了下去,轻声应道:“……嗯。” 那声音温和地道:“你有多久未来看爹了?八年啦?爹知你在外游历,无暇回乡,可你也总该捎封家信来的。你剑艺长进了多少?有好好习练么?你夙慧少俊,进步神速,小小年纪便能同诸派宗师切磋论道。往后休说是做琅玕卫了,继任天符卫之名也是有可能的。” 方惊愚一言不发。 那声音接着道:“悯圣啊,你走了这般久,想来也是加冠之岁了。爹房中的那只铜镀金箱里留有这些年要予你的压岁钱,还有一柄上好的剑,那是古时的巧匠所铸,锻材为西皇铁,浴之以昆仑火,淬之以帝江血,取《汤问》‘含光’之意,‘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取走那剑罢,那是白帝曾予我的赐物,如今应传到你手里。” 方惊愚又道一声:“爹,该吃药了。” 那声音却似听不到他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悯圣啊,爹已日薄崦嵫,不日便将投往幽泉,唯一挂念的人便是你。你是终要承我衣钵之人,切记切记,要死守蓬莱,护此方元元无虞。方家祖训你可还记得否?浑全诵来,予爹听听。” 方惊愚答道:“‘身先赤胆死,竭忠事帝躬。’” “‘帝躬’指的是哪位?” “是当今的圣上,昌意帝。” 声音沉默了片刻,旋即如狂飙骇气般响起:“不肖子!褦襶无知!方家奉侍的圣上只有一位!方家世世代代——丹心赤血,只为白帝圣躬!只有白帝——只有白帝!” 屋宇都仿佛被这吼声震动,尘土扑簌簌下落。那声音激愤之极,间杂咳呛气喘声,仿佛说话人在裂胸喋血。方惊愚睁大了眼,低下头,心有余悸。他知道爹只效忠于先帝,故而为官家所不容,然而这等大逆之言落入耳中,确是教他前所未有的惊心骇胆。 可再一望芜杂的庭院,他又轻声叹息。方家已然寥落空寂,哪怕是这样犯上作乱之言也已无人去听。 寂静持续了许久,窗外又开始下起纷纷扬扬的小雪,像飘落的纸灰。 咳嗽声再度响起,那一串或紧促、或稀零的声音如一根即将崩断的琴弦上奏出的乐音。许久过后,那声音嘶哑地道,“悯圣啊,过来罢,让爹好好看看你。” 方惊愚沉默了片刻,膝行着过去,跪落在床前。一双干瘦的手自纱帘里探出,如枯枝般抚上他脸颊。眉眼、鼻梁、口唇,那双手摸到后来,愈来愈颤抖。 “你不是悯圣,你是谁?”声音战栗着发问。 “我是……惊愚,方惊愚。” 屋内陷入一片可怖的死寂,唯有檐下的护花铃在风里清脆作响。 突然间,纱帐里爆发出一阵极凄烈的大笑:“惊愚!你是方惊愚!悯圣呢?他在哪儿?” “兄长……方悯圣已于八年前故去了。” “扯谎!你在扯谎,悯圣怎会死?是谁杀了他?用的什么刀?什么剑?他的尸首在哪儿?你说谎!说谎啊!”凄惨之极的叫嚷仍在继续,那只干瘦的手突而伸出帘来,如鹰爪一般抓住了小柜上的药碗,狠狠摔在了方惊愚脸上。方惊愚垂头,药汁在脸上流溢,瓷碗在地上碎裂,又是毛骨悚然的一响。 “滚!方惊愚,你给我滚!谁许你踏入这家门来的?你一辈子也不许回这处来!” 在外头候着的老妇听到了这响动,赶忙入屋来将方惊愚牵走。 老妇见了他的狼狈模样,甚是心疼,从袖里翻出手巾给他揩拭头脸,道,“公子,对不住呐,是老身疏忽了。近来老爷疯症日笃,该是老身去送药的。”方惊愚摇摇头,说,“无事。” 他心里清楚,爹从来都是这样对他的,往时如此,现时亦然。 老妇牵着方惊愚去了祖先堂,堂里似是时时有人清扫,洁净无尘。供桌上置一青花海水纹香炉,一青白釉香盒,香案前放着一束白茅。方惊愚给祖宗们敬了香,一个个牌位拜过去,拜到一人的灵位时忽而动作一僵。 那是他兄长方悯圣的神主牌,栗木所制,趺方四寸。那牌位安静地伫立在其余灵位中,不染一尘。 方惊愚凝望了半晌,对其深深地拜了下去。 房前的冬青木下,恰有一群着竹纹青布衫的老仆坐着小马扎在糊纸衣。日头不知何时出来了,驱散了阴惨惨的薄云。横斜的枯枝影子落在地上,像冰裂的痕迹。忽有一阵风儿吹来,拂起檐下的护花铃。丁零零——丁零零——方惊愚被这铃声惊得回望,像是看到了过去的踪影。 他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艳阳天,那时方府尚未芜败,红花满堂,如烂逸晴霞,方悯圣背着他,在游廊上奔跑。馥郁的紫薇花香里,他们似一对飞蝶。 “惊愚!” 他仿佛听见兄长在唤他的名字。然而当方惊愚扭过头时,却只望见一片残垣败井。苔痕覆满断阶,衰草空堂寂静无声,往昔的回忆已成云烟。 那曾与兄长方悯圣一起度过的日子,也葬进了这座名为“方府”的坟茔里。
第18章 虚梦添愁 十年前,方府。 这一日,园中来客盈门,一团喜气。木兰抽了枝,花瓣腻粉雪白,清香扑鼻。廊上青衣仆侍如流水般来来去去,喧声满庭。 而在一墙之隔的小院里,两扇紧闭的槅扇之后,一个瘦弱的少年正在黑暗里挣扎着爬动。 那少年瘦骨棱棱,皮肉似一张薄纸般裹在身上,肋子骨突出。他身上极脏污,显是许久未有下仆为其更衣,汗液、粪尿污浊遍布其上,虼蚤乱跳,发出一股肮脏臭气。 房中极暗,仆侍皆在外忙碌,无暇为他点灯。他只得慢慢爬下榻,艰难地挪至门前,角落里放着一只木托,里头的饭菜又馊又硬,有几只小虫在其上飞舞。少年爬过去,叼起碗,艰难地用舌头卷着馊米,慢慢咽下。 过不多时,终于有人前来。那是个高颧尖眼的仆妇,见了他后轻蔑地哼气: “真脏,几日没刷过身子了?” 少年抿着嘴,没说话。他吃了碗里的饭,舔净了地上汤渍,便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处,漆黑的眸子里透出一丝惊惶。 那仆妇走进屋里,捏着鼻子提起他衣衫的一角,将他扔入院中的水缸。少年落入水里,惊恐地划动手脚,然而四体却软弱无力,难以摆动。不多时,他沉了下去,渐无声息。 仆妇将他捞起,他大声咳呛,吐了一地的水,惹来了女人更多的嫌恶。他被湿淋淋地扔回房中,落在地上,宛若一摊烂泥。 “今日正排老爷寿宴,你便待在屋中,不许出来,免得污了来客的眼,知道了么?”仆妇尖酸地道。 少年沉默不语。 仆妇上前,踢了一脚他的脑袋,“拧巴娃,同你说话呢!” 少年被踢得龇牙咧嘴,方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生来便得了软骨怪病,生至十二三岁,仍不会走路。在方家,他被视作贱种,家主琅玕卫方怀贤不曾看过他一眼,吃穿用度猪狗不如。明面上他虽有一方小院,且有仆从伏侍,实则常受下人欺侮轻贱。 在仆役们的眼里,他便是一个永远直不起脊梁的废物。若他们哪日心情不畅,便会将这少年当作沙包,以笤帚、木棍痛打一顿。有时又是将他脖颈吊起,踢掉其足下堪堪支撑的椅凳,看着他被勒得面庞红紫、吐舌失禁的狼狈样哈哈大笑。 仆役们懒得喂这少年,便将饭菜随意倾在地上,看着那少年跪地爬行,如狗一般以舌勾卷舔舐,肆意讥嘲。他们知道少年此生永不得翻身,只能在此作一个不受待见的影子。 少年是方家的次子,名唤方惊愚。 虽是次子,可因受琅玕卫的厌弃,他的日子过得苦得没了边。此时,方惊愚拖着水漉漉的身子爬回屋中,艰难地脱下身上衣裳,将其叼到床围子旁,一一铺开,待略干了些,他又用软弱无力的手拼命挪动,勉强将衣衫套回,光是做出这一举动,他便花了约莫半个时辰。 他已过惯这样的日子了。听闻他出生时恰是日暮,这便注定了往后他的一生先将迎来一场漫漫长夜。 和合窗外忽而递来一串银铃似的欢声。方惊愚忽而心头一颤,拖着身子爬过去。隔墙是宗塾,他耳朵尖,常能听见塾师在里头讲课。一日的许多时候,他皆一动不动地趴在榻板上细听讲学声,三百千千倒也会了不少,只是仍不知字的笔画,他也没有能习字的手。 瘦弱的少年用头顶开榻板,日光洒在脸上,猫爪挠似的又暖又痒。他惊诧地望见几位山纹绣衣的女子交头接耳,正在学塾门口往远处张望。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却见百日红花从间有一个清癯人影,正被众人众星攒月似的围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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