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柄忽而变得很烫,像是一块烙铁。方惊愚将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臼齿几近粉碎。守卒们放下手里的马吊牌,惊奇地向他望去,他们看见青年的脸庞涨起一层血色,暴起可怖的青筋。四肢百骸仿若发出筋骨的爆裂声,方惊愚身躯中的龙首铁与血肉摩擦,剧痛如焦雷盖顶。 “嗡——” 毗婆尸佛忽而发出一声轻响,守卒们骇得咂嘴喋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青年的两手,立于仙山卫之巅的玉鸡卫尚不能奈何这毗婆尸佛,莫非这青年真能拔出此刀? 方惊愚咬牙切齿,手掌鲜血淋漓。龙首铁错位,扎入他的皮肉,教他浑身渗血。他几乎用尽神思气力,意识凝成一道细线。此时他心潮浤浤,在想着几个问题: 近百年前,白帝出征时,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挥下了那惊世一刀,并将此刀插于这处? 若自己穷尽一生、倾尽全力,可否成百炼之钢,弥补与那位天之骄子间的云泥之别? 他忽然读懂了自己心中的渴求。他从来不是一个甘于平庸之人,他的心底蛰伏着一头恶狼。他想往上爬,欲至武艺峰巅,如此一来便不会像曩昔那般害了兄长性命而无从挽回。哪怕会如扑火飞蛾一般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 突然间,剧痛突袭而来,他眼前一黑。 守卒们惊见那青年松了手,往后跌坐在地上,不住喘息,手上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毗婆尸佛刀在夜色里沉寂,巍然不动。到头来,还是无人能拔出它。 青年狼狈地站起,擦去咬破的唇上的血迹,重新变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今日手不顺。”他背过身,走进夜色。“明日再来。”
第15章 雪虐冰饕 从镇海门回来后,方惊愚缓步往清源巷走去。 自玉印卫将他唤去演武场已过了半月,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点担忧来,也不知家中此时乱成了什么模样:小椒和郑得利能看好院中那疑犯么?若楚狂那疑犯心狠手辣,将那两人暗害了后逃之夭夭,这又该如何是好?方惊愚长吁一口气,闭上两眼。 这时天已蒙蒙亮,雪落如霰。船舶方在岸边歇下,脚夫们聚在茶肆里食膳吃茶,货郎小贩摇着铃,蓬莱在袅袅炊烟里缓缓醒来。 方惊愚沿街走着,正摸着顺袋,欲给小椒买几只四色馒头充充肚,却听得几声凌厉的鞭响,继而是一阵混乱的哭叫声,扭头望去,却见是几个蓝袍青靴的执鞭官在清道,他们神色倨傲,高声叫道: “回避,回避!” 一阵喧嚣锣鼓响起来了,方惊愚默默点数,共打了十三响,约莫是前头有个极显贵的人出行。 小贩们急忙收了列肆里的商货,趁墟的行客们慌忙在道旁跪下。良久,雪尘里渐渐现出一座马车,银舆皂帷,卤簿执黄丝鞭、立瓜锤、犀牛尾枪、团扇而来,浩浩荡荡。 方惊愚本也是垂首跪落的一员,却忽而听得一阵痛苦的呻吟和噎泣,抬头一望,他被眼前的景色骇得心里一颤。 两列奴隶只着单衣,在这数九隆冬里跪地爬行。他们颈上挂着铁链,正艰难地牵动着车舆前进。不少人肢躯青紫,生满冻瘃。有人的手皮被粘落在地上,血迹涂了一路。一个與隶被生生勒死,尸首变为新的累赘,被余下的與隶吃力地拖行着。 这些皆是从镇海门逮回的、私越天关的“走肉”。在蓬莱,他们如最低贱的尘灰。百姓们颤抖着跪地,听着不绝于耳的悲鸣声,却似是习以为常,不敢发一言。 无数弯拱的脊背里,忽而有一人站起。 雪虐冰饕中,那影子走出人缝儿,拦在卤簿之前。那是一个着漆黑缁衣的青年,腰悬刀剑,冷眉冷眼。 执鞭官喝道:“什么人,起去!” 黄丝鞭高高扬起,像一条毒蛇打向青年,却被他伸手猛地捉住了鞭梢。 缁衣青年取出牙牌,硬朗朗道:“在下是捕吏,敢问这些舆隶可是犯了什么罪过,要对其如此施刑?” “在这噜里八嗦什么!你可知这是谁人出行?竟敢在此拦驾!” 执鞭官痛骂,然而方惊愚却不让,身影坚如磐石。“在下确是不知,阁下可指教一二否?” “滚开!这些‘走肉’皆是蓬莱的罪人,要他们引车又有何不妥?私越天关,便是最大的罪过!” “《蓬莱律》中并无一项律法定下这等刑罚。” 执鞭官怒道:“《蓬莱律》算个狗屁,你当今拦的人的官阶能压死《蓬莱律》,还不快让道!” 持金瓜、矛戈的甲士纷纷上前,将方惊愚团团围住。被奴隶们牵引着的车舆不动了,狂风骤雪里,气氛一片肃杀,一触即发。 突然间,皂帷一动,一个人影在其后浮现,一道阴柔的声音飘了出来:“外头的是什么人?” 阍吏赶忙放了棍,俯首帖耳地上前低声禀告:“扰了国师大人清净,真是罪该万死。只是前头路上有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竟敢拦着车驾,小的这便将他打跑。” 方惊愚耳尖,听见了阍吏所言。他目光一暗,车上坐的竟是国师么?在蓬莱,唯有皇亲贵胄方能修习仙法,故而天家也被称作“仙家”。而传闻当今的“仙馔”皆为国师手酿,国师是唯一一位可通雍和大仙之人,又是蓬莱最大的谋夫,有北斗之尊。 在帷帘轻动的一刹,一股幽香飘来。方惊愚嗅到了,不禁微微色变,那是泛水龙涎香,幼时他曾在琅玕卫所受的仙宫赐物中嗅得过这香味。这本不是件奇事,然而当初在铜井村寻“阎摩罗王”时,他曾听过一位大腹便便的游商说过,曾有一位香主要其搜刮人皮做鼓,而那香主的来信上留有泛水龙涎香息。 方惊愚打了个寒战,这是巧合么? 阍吏转过头,当即变了脸色,抄起棍杖便要向方惊愚打来。但那阴柔的声音再度响起,阻住了他的动作: “慢着。” 阍吏一愣,放下了棍杖。 阴柔的声音道:“我认得你,你是琅玕卫之子方惊愚,是么?” 方惊愚微微蹙眉,点了点头。琅玕卫在仙山卫里名列第八,他连带着也成了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小子呐。琅玕卫方怀贤已犯大过,如今不过是一介凡夫,你身为其子,竟敢同我叫板?”阴柔的声音忽而变得阴狠,“但我大人有大量,若你就地跪下,同这群與隶一块儿做我的车轮,我便宽宥你。” 陡然间,烈风大作,寒意砭骨。與隶们呋然抬眼,将目光投向那位缁衣青年。他肩脊硬挺,神色冰冷,显有一身傲骨,又怎会承应国师的无理要求?然而他们也知道,那银與里坐的国师残忍不仁,好以插针、分尸等酷刑取乐,传闻他有一间乐室,其中有数百面人皮鼓,上千枚人骨笛。又有传闻道他每行祭祀,必要折去万人性命。 “我不要您宽宥我。”方惊愚果真摇了摇头,但却道,“我要您放他们自由。” 一片死寂,只有銮铃在风里轻轻摇响,像不安的心跳声。 “蓬莱天关不可翻越,这是先皇白帝颁布的诏令,然而数十年来逃奴、流民屡禁不止,因而我让他们跪地游街,以此警醒黎庶,有何不可?” 方惊愚却道,“若蓬莱民众无冻饿之虞,他们为何要冒死闯出天关?” 皂帷后忽而格格作响,是国师狠咬臼齿的声音。这令人毛骨皆栗的声响持续了许久,阴狠的声音再度响起,然而这回极为短促: “放箭!” 方惊愚眼瞳一缩,急忙将手按上剑柄,作防御之态。然而刹那间,他身前的数位與隶兀然倒地,箭镞射穿了他们的心脏,一双双混浊的眼里凝固着惊惧与茫然。其余舆隶们缩作一团,却不敢逃开,惊恐张皇。方惊愚两眼微微瞪大,持剑的手不自觉地颤抖。 阴柔的声音道:“瞧瞧你,不自量力的小子,你以为你是锄奸惩恶的英雄?正是因为你横出风头,方才教几位无辜之人丧命。”过了片刻,他道: “跪下罢,替我引辇。” 良久,在众人惊遽的目光中,方惊愚放松紧攥的拳,缓缓跪下。 茫茫白雪里,他像一块漆黑的顽石,冷硬而坚毅。然而当他拾起铁链时,他却道,“国师大人,在下请您放了这些舆隶。” 一声叹息自帷帘后传来,“真是死性不改……” “您的车驾,凭我一人之力即可牵动。”方惊愚斩钉截铁道。 国师沉默片刻,笑道,“好,好,倒是个狂妄的小子。”他对阍吏道,“自此处到蓬莱仙宫共五里路,让他一人来驮这车辇。” 阍吏们将铁链解开,放走脏污的舆隶。舆隶们连滚带爬地躲到路边,连连叩首。一条条链子落在方惊愚身上,枯藤一般将他锁起。方惊愚沉默无言,负起铁链就走。沉重的银舆再次拉动,尘头大起。车毂沉闷作响,像巨兽的轰鸣。 阍吏们惊奇地看着这个青年。他的身躯瘦削却有力,竟能凭一己之力驱动数十人方能拉动的银舆。但他看起来也绝非轻松:银牙紧咬,额上沁汗,血珠从伤痕累累的手掌上垂落,坠在雪地里,如一朵朵艳丽的红梅。 大雪纷纷,银舆在莽莽白雪里拖出两道车辙。从街市到仙宫,方惊愚几近走了两个时辰。 蓬莱仙宫由水精造就,墙柱莹澈,地浮雰霭,顶现紫烟,其间置数只千钧熏笼,温暖如春,蓬莱只有此处不受苦寒侵袭。待走到仙宫门前时,方惊愚已两手血肉模糊,脸色惨白如雪。他放下铁链,四体僵硬,充作骨骼的龙首铁遇寒则更冷,他的身躯仿佛被冰棱贯穿。 皂帷后,那阴柔的声音轻慢地道,“方家小子,你能一人将车辇带至此,确是出乎我所料。但这却不算完。” “国师还有何见教?”方惊愚的舌头仿佛都被冻得麻痹,他淡淡道,“在下甘愿领罚。” “我尚是慈悲为怀,不忍看你这等青年才俊受重责。然而你先行阻道,有错在先。是琅玕卫对你过于溺爱,教你不曾尝过风雪滋味么?你在此跪上一天一夜罢,教你的头脑好好冷静一番。”国师道,“只是,若你拿奸耍滑,少跪了一刻,便会有一位舆隶因此而丧命,明白了么?” 方惊愚用力咬住了臼齿,半晌后揖道:“是。” 白雪飘萧,朔风鼓荡,缁衣青年在雪中跪了一天一夜。 大雪将他的身躯掩埋,他变作了一个雪人,身躯中的血液仿佛被尽数凝冻,龙首铁冰寒彻体。意识昏沌间,方惊愚忽而想起“山魈”陈小二曾神色疯狂,对他喝道:“蓬莱已然腐朽,如无根之木!” 陈小二说得不错,蓬莱这株仙木在吸食着黔黎血肉,怎会有根?他早知此地民瘼深厚,百姓冻毙道旁,咬噬草根,妻离子散,可与此同时,蓬莱宫里暖热如春,仙家锦衣华饰。 他又仿佛看到幼时的自己依偎在兄长方悯圣的怀里,兄长微笑着,面容在日光里朦胧,为他念起《周诗》:“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蓬莱便如昏浊之河,危亡无日,他能等到其水浪清泚之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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